消失的荷塘

岩火读过《荷塘月色》的人，无不被朱自清先生的月下荷塘所陶醉。其实，对于常年生活在荷塘边上的人，荷塘就像门前的几棵树，或一座土崖子，再平常不过了。譬如“荷塘”一词，我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大约是文人的雅称，而我们那里管荷塘叫藕坑。

三十多年前的泗水县城，我的住地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荷塘。其中最大的几个，都在我们仲子街周围。仲子街在老县城东门外，街的东头是由南向北流淌的济河，河边有座仲子庙，仲子街因庙得名。街上的住户大多临街居住，南、北、西三面筑有围墙，东面是街口，西面有一条壕沟。沟上有一座石桥，过了桥就是清真寺街。围墙南面的荷塘最大，西起清真寺街老围墙根，东至济河边，有四五个水塘相连，长约三百多米，水阔三四十米。基本把一条街的南面围了起来。荷塘西头，流出一条溪水，从清真寺街和仲子街之间的壕沟向北流去。街北面也有三四个荷塘，溪水把它们串联起来，一直流向东面的济河。这样，我们整个仲子街就在河水、溪水、塘水的环绕中了。

我小的时候家住在街南，穿过一条胡同就到了南围墙的豁口，豁口外面就是一片荷塘了。夏天的时候，荷塘一片翠绿，荷叶像一把把小伞撑开，上面凝结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微风一吹，露珠有的掉下，有的在荷叶上滚来滚去。那些盛开的花和蓓蕾，在绿叶间星星点点，格外娇艳夺目。许多蜻蜓游弋在荷塘的上空，或在花心中食粉，或在荷叶上饮露。当然，最吸引我们孩子的，当属那隐藏在叶下的莲蓬了。莲籽香脆清甜，对于我们这些平时吃不起糖的孩子，是最解馋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趁看塘人不注意，悄悄脱掉衣服，钻到塘里采摘莲蓬。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秃头顶上有一个枣大的伤疤，溜圆光滑，像一个剥了皮的鸟卵。他背着一个粪箕，腋下夹着一把粪叉，沿着荷塘转悠。如果被他发现了，他会一边咋咋呼呼地喝骂，一边用粪叉撅起土块向池塘里掷过来。我们就唱着“疤瘌头，疤瘌巴，疤瘌头上开红花……”急忙爬上岸来，抱起衣服跑开了。

那时，荷塘还属于私人所有，我家房东周爷爷家，在围壕南就有一个大荷塘。塘的南岸是他家的菜园，种有豆角、茄子、黄瓜、山药等。周爷爷有五个儿子，最小的两个儿子，我称四叔、五叔，经常带我到菜园去玩。菜园旁边有一眼水井，井边有一棵枝条浓密的大柳树，树冠硕大，像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头。天热的时候，周爷爷在树荫下铺一个草苫子，忙完活坐在上面乘凉。

到菜园里来玩是我最高兴的事，四叔五叔会带我在菜园边的草丛里逮蚂蚱，爬到柳树上捉知了，到池塘里摘莲蓬。更有趣的是在荷塘边泥洞里掏螃蟹，在水塘里钓老鳖。那时螃蟹很多，一头午有时捉半瓦盆，大多拿回家剁碎喂鸭子。如果钓到老鳖，四叔五叔就拿回家，交给周奶奶，周奶奶就炖一锅老鳖汤，捡最好的鳖肉给我吃。周家人都把我当做自家人，有什么好吃的都尽我吃。我也把周家当做自己的家，别人问我家里有几口人，我说完家里的人外，还把周爷爷一家人全说上。

入冬以后，莲叶和莲梗差差落落地倒伏在水面上，荷塘没有了往日的繁荣。忙完农活，家有荷塘的农户陆续把榼篓、藕铲找出来，开始做挖藕准备。家里男劳力少的人家要找帮工，缺少工具的人家要借工具。周爷爷家劳力充足，工具齐全，只要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就能动工。挖藕的第一步是放水，先将从济河流入荷塘的渠口堵上，然后把最西边的出水口挖大。由于四五个水塘相连，水量很大，放水大约需四五天的时间。四五天后，塘里余下三分之一的水面，就再也放不出去了。于是，塘与塘之间用塘泥筑起堤堰，将水隔开，自家塘里再分成三到四个小水池。挖藕时有两个人用绳索扯起榼篓，先把一个水池的水泼向邻池，泼干后就开始挖藕了。

挖完一个池子，再把另一个池子的水放到挖完的池子里，依次循环着挖。周爷爷家每次挖藕，我都是活跃分子，不但跑前跑后地帮着拿工具，还在荷塘边上帮忙捡拾扔上来的残藕和藕莛。藕莛的底节非常甜，我和小伙伴们抢着吃。当然，最有趣的还是塘里的水泼干以后，塘底浮现大大小小活蹦乱跳的鱼和泥鳅时，我会不顾周爷爷和四叔、五叔的呵斥，把棉裤绾到膝盖以上，下到冰凉的泥浆里去捉鱼。虽然鱼捉不到几条，但我弄得泥头泥脑，棉裤也被水浸湿半截，回到家里免不了父母一顿责备。

挖完藕，荷塘重新蓄满了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水面青蓝如翠，像明镜一般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天气越来越冷，水面结起厚厚的一层冰。这时，我和小伙伴们就经常在荷塘里滑冰。那时不像现在的孩子有滑冰鞋，可以变着花样去滑，只能穿着棉鞋比谁滑得远滑得快。二憨家里穷，常年穿不起鞋，也赤着脚和我们一块滑。他的脚底长着厚厚的老茧，脚后跟既黑又硬，像一个烧糊了的土豆，上面裂开一道道碜人的血口子。他滑过冰面时，冰面上有时会留下一道白色的划痕。尽管他的一双脚冻得黑紫，甚至于流血化脓，但他从来没叫过苦喊过疼，依然嘻嘻哈哈地每天和我们在一块玩。

荷塘西面的那条小溪，也是我们经常玩耍的地方。溪水从荷塘流出，宽处约三到四米，窄的地方约一米左右。溪水经过石桥，桥洞下经常聚集许多小鱼。我们常常把桥洞两边堵上，把水泼干，鱼便无奈地躺在了沟底上。其实，这些小鱼并不好吃，大的仅食指长，小的刚孵化出来。捉鱼纯粹是闹着玩儿。

街北的荷塘，有两个在围墙的西北角上。从南边流下的溪水，经过这两个荷塘后转而向东，又将东面的两个荷塘串联起来。荷塘的周围是一大片菜园。每年的夏天，街南街北蛙声一片，绿莲红荷点缀在周围，真有点江南的意境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由于人口增多，围墙逐渐拆除，居民建房向街南北扩展，荷塘周围的房屋便多了起来。1969年的春天，我家也在北围墙外的菜地里盖起了新房。房子西边紧挨着荷塘，那条溪水便从房后流过。在荷塘边上住久了，对荷塘更有了亲切感。每天嗅着它清凉的水腥味儿，看着那一杆杆碧绿的荷叶，一朵朵粉红的荷花，和那在绿叶红花间飞来飞去的鸟儿、蝶儿、蜻蜓儿，心里总有些欣欣然。

一天夜里，明月高照，蛙声不鸣，虫声唧唧，荷塘一片宁静。我正要入睡，突然一曲笛声响起。那笛声含着幽怨的情绪，如丝如缕地游入耳畔，不由使人心中产生惆怅之感。我睡意全无，披衣走出院门，循声向荷塘走去。塘边有一眼水井，井上有一架水车，但见一个人影坐在水车边的石台上，专注地吹笛子。月光水一样地泻下，照着吹笛人白皙的脸和背心。微风习习，幽绿的荷叶闪动着银一样的光斑，轻轻摇曳。笛声弥漫夜空，或游弋在荷叶之间，或进入人们的梦乡。此时，我才领悟到，朱自清先生为什么触景生情，生出那么多的情思和感慨。

进入八十年代，城市迅速扩张，仲子街周围的荷塘被逐个填平，有的建起了居民小区，有的建成了办公大楼。1996年我离开泗水时，县城周围已没有一处荷塘了。连同荷塘一起消失的，还有全县大大小小十几条河流。城市和乡村在现代化的进程里，不再是原有的面貌，而融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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