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既是是非之心，又是羞恶之心，同时也是真诚的恻隐之心。其中，有真诚恻隐之心是最重要的，可以守住良知的桥头堡 看，心的“定盘针”！

王阳明书摘□ 本报记者 于国鹏

“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王阳明的思想包含很多命题，如知行合一、心外无物、万物一体、致良知等等。中山大学教授陈立胜说：“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致良知，可以说‘致良知’浓缩了阳明思想的精髓。”

在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和旅游厅主办，省图书馆承办的“阳明学系列公开课”上，陈立胜详细阐释了阳明思想中“致良知”的内涵以及“致良知”的路径，“个个人心有仲尼”，通过知行合一，扬一念之善，去一念之恶，在人情事变的磨炼中，逐渐达到“彻悟”之境。“与阳明生活的时代相比，我们的现代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无论怎么变，阳明的智慧没有过时，‘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良知就是我们的定盘针，时代越复杂，越需要一个定盘针，不要迷失方向，我想这是阳明思想永恒的意义所在。”

良知有时“习而不察”

陈立胜说，明代思想家做学问，喜欢用一两个字或者一句话来概括自己的思想，提到“致良知”，我们就会想到王阳明，“一提这个口号，就知道他的思想核心在哪里。致良知，有目标，又有路径，有本体，又有功夫，内涵非常丰富，所以致良知非常好地反映了阳明思想。”

到底什么是良知？良知，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容易理解的概念。陈立胜解释，每个人都知道良知，除非假装不知道；或者说本来知道，但不知道那就是“良知”，所谓“百姓日用而不察”。

这一点，从阳明后学“泰州学派”的韩贞说起。韩贞是一名陶工，烧制陶瓷的工匠。韩贞的老师是朱恕，朱恕是一名樵夫，靠打柴卖柴为生。朱恕的老师是王艮，王艮是盐丁，就是晒盐的工人，也贩过盐。王艮年轻时候来过山东，到曲阜贩盐，因此有机会去参观曲阜孔庙。王艮看到那么多人去拜孔子，受到很大震动，认为“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遂决心以孔子为榜样，跟孔子学习，发奋研读经典。王艮正是王阳明的学生，创立形成泰州学派，致力于发扬阳明心学思想。

从泰州学派的传承来看，王艮本人出身盐丁，后学也大多是下层百姓，包括农夫、樵夫、陶匠等。他们学有所得或学有所成后，又热心去民间讲学。他们讲学的对象，好多是那些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平民百姓。有一次，韩贞讲学时，遇到家乡一位老人。老人问他，听你天天讲良知，良知到底是什么呢？韩贞说，仅用一些概念来解释的话，仍然很难理解，就用身边的事来说明吧，今天天气比较热，你把衣服脱了吧，不要穿那么多衣服。好，这个老人就开始脱衣服，当脱到裤子的时候，他不脱了。韩贞问老人，你为什么不脱了，脱掉不更凉快吗？老人回答，“予愧不能脱矣”，再脱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韩贞告诉老人，这就是良知。

可见，阳明心学中提到的“良知”，每个人心中都有，只不过可能像那个老人一样，只是不知道那就是良知而已。

从更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来观察“良知”，能够获得更丰富的体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博大精深，蕴含着崇高的人文精神，这种人文精神当然体现在孔子、孟子等所追求的顶天立地的伟大人格上面，也同样体现在贩夫走卒的一种坚定的良知信仰上面。仍然以韩贞身上发生的故事为例，韩贞本一陶工，家里也很贫穷，有一次，有位饿了两天的邻居到他家借米，当时家里只剩两升米，韩贞义无反顾地把米分一半借给邻居，韩贞的妻子面露难色，我们明天吃什么呀？韩贞回答，我们饿死的话也是在明天，这位邻居无米下锅可是今天就会饿死，所以就分一半给他。这件事，生动反映了韩贞的“良知”。

此外，韩贞还写过一首诗，也很典型地反映了阳明“良知”的思想。这首诗写道:“一条直路本天通，只在寻常日用中。静坐观空空无物，无心应物物还空。固知野老能成圣，谁道江鱼不化龙？自是不修修便得，愚夫尧舜本来同。”从诗中看，“一条直路本天通，只在寻常日用中”，显然点明天道不在别处，就在每个人的日用伦常之中。“自是不修修便得，愚夫尧舜本来同”，则是说只要学习与修身，愚夫、尧舜本没有什么区别。前边两句其实更精彩，“固知野老能成圣”，野老就是和他聊天的那些老百姓，尽管一字不识，甚至开始还不知道什么是良知，但事实上内心是有良知的，所以韩贞作出了“谁道江鱼不化龙”的判断。

羞耻之心不一定是良知

陈立胜认为，阳明心学中的“良知”，是与一定的价值评价联系在一起的。

如上述韩贞同乡里老人的对话，老人最后不好意思再脱衣服，是因其有羞耻之心，韩贞称这就是良知。那么，是不是羞恶之心、羞耻之心就都可归之于良知呢？这还要具体分析。有时候，不当羞耻而羞耻，也是有问题的。比如，老人天热脱衣服，脱到最后觉得不能脱了，就是有羞耻之心。可是如果是一位画家的人体模特，为了工作需要，那就要脱掉衣服，脱得干干净净的，才能被称作一个称职的好模特。

由此可见，羞耻一定和一个价值评价联系在一起。所以，在阳明先生看来，羞耻一定是和是非联系在一起的。良知是什么？良知就是是非之心。每个人都有是非之心，每个人都有是非的判断。是非之心、好恶之心、羞恶之心，一定和是非联系在一起，所以阳明先生说“好字原是好字，恶字原是恶字”，换言之，我们所好的东西一定是好的东西，我们所恶的东西一定是恶的东西，这样羞恶的观念才不会存在问题。正因此，阳明先生主张“知行合一”，把二者完全联系在一起。比如，见到一处美好的景色，我们就喜欢它，并不是说见到美好景色之后，立个心去好它，而是见到这个好的东西，同时去好它，这就是“知行合一”。阳明先生认为，人的道德本能也应该如此，所以良知是羞恶之心、羞耻之心，又是是非之心。

是非之心难以避免主观性，良知必然难以避免主观色彩。庄子有一个很著名的观点“辩无胜”，意思是辩论双方都无赢家，所以说“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非是相对的，在这里是对的，在那里可能就是错的了。以前，北京大学教授马叙伦在课堂上讲庄子，细致讲解过“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马叙伦先生班上有一个学生，上课老是迟到，马先生看不惯就问他，为什么每次上课都迟到呀？这个学生回答，因为家离学校很远。马先生非常了解，这个学生家其实离学校很近，就接着问，你家到学校不就几分钟的路程吗，怎么说是远呢？这时候，学生就把老师课堂上讲的知识搬出来，与老师进行辩论：老师讲庄子时，不是讲过庄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上学这件事与此类似，老师觉得近，可我觉得远呀！可见，每个人的是非观念是不一样的，而且很难避免主观色彩。

不仅如此，同一个人，是非观念也会产生变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说“觉今是而昨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就是表达了这个意思。对于同一件事，昨天觉得很正确，可能今天就觉得昨天错了，后天又会觉得今天是错的了。同样，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的团体，存在不同的是非的观念。所以说，良知作为一种是非，是有独特内涵的，既不是一成不变的，也因文化背景、宗教信仰等因素影响而不同。

万物相联的“仁心”

王阳明先生说，一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对此，他还有很多阐释。

阳明先生认为，“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无诚爱恻怛之心，亦无良知可致矣。”良知最重要的是人们相互之间感通的那颗心，如果对其他生命没有感通，没有尊重，就没有良知可致，这是最重要的。

还有一段表述，“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良知不是一个阶级的概念，也不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而是一个超越性的、普遍性的概念，是每一个人“人之为人”的一种内在价值，所以才有“天下古今之所同也”。阳明先生讲得很清楚，良知“无间于圣愚”，是不分阶层的，是平等的，是不分古今的，也是不分地域的。所以，阳明又表示，真正的致良知是“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不是一己的是非，不是仅仅说“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足够了，良知一定是全天下人的是非观念，全天下人的好恶观念。只有这样一个良知概念，才可以“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

有这样一种内在的良知，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王阳明晚年重要著作《大学问》里谈到，“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这段话说，一个真正有良知的人，看到一个小孩子掉到井里的一刹那，必然会生出怵惕恻隐之心。如果这时候都心无波澜，那难以称为人了。同样，看到鸟兽哀鸣觳觫，看到一只小鸟无缘无故被打断翅膀，或者看到一只很可爱的小狗被无缘无故虐待，必有不忍之心，人不是小鸟小狗，和它们都不是同类，依然会生出不忍之心，因为生命是有感通的。不仅如此，看到草木之摧折，一颗小草、一朵小花无缘无故被踩一脚，会生出悯恤之心，看到瓦石被无缘无故损坏，也会有顾惜之心。

所以，阳明先生认为，良知就是天地万物一体相关联的仁心。有这样一颗仁心，才具备人之为人的尊严。良知既是是非之心、又是羞恶之心，同时也是真诚的恻隐之心。三者缺一不可，是一个三位一体的概念。其中，有真诚恻隐之心是最重要的，可以守住良知的桥头堡，不被世间的假是非、假觉悟所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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