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来信（散文诗组章）

梅一梵

一月：大寒当料峭的风。

呼哨着，把屋顶上的炊烟，扑倒，扶起。

扶起又扑倒。

当小寒和大寒，承着前，启着后，张开辽阔的怀抱。

我在凛冽的旷野中，放生自己。我在凛冽的旷野中，放生往事。往事越飞越高，越飞越平稳。

越飞越像一只掉队的大雁。

看啊！它把茂盛的芦花，抛在身后。

看啊！它多像一枚，倔强的钉子，把天空举着。

二月：立春 阳光从柳枝上流淌下来。

让一粒粒鹅黄色的音符，在立春日，轻轻弹跳。

暖风吹着我，暖风吹着你。暖风把我，吹进你的瞳孔。

春光万里，万里春光。

小燕子穿着花衣裳，在田间地头，播种雨水。

它太着急了呀！

它太着急了呀！她要把积攒了一冬的情话，说给冬眠的青蛙听。

三月：春分 春雷醒了。

春雷醒了。尘封的记忆，伸个懒腰，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奔跑。

奔跑吧！惊蛰。

奔跑吧！春分。

奔跑吧！我的一剪梅，卜算子。

这一次，我香衣罗裙，摇舟而来，在江面上采青。

这一次，杨柳荡漾着杨柳，涟漪吹拂着涟漪。

这一次，你是我前世的一尾鱼。我的鸬鹚，正在辨识水中的你。

我们跟在你身后，一会儿清平乐，一会儿雨霖铃。

四月：清明

桃花羞红了嘴唇。

你在落英缤纷的花篱下，与我共品一碗茶青禅。

你的唇印子，老在我的旁边。

风，柔柔的吹。

雨，细细的下。“布谷，布谷”。胖胖的蜜蜂，就这样，跌进了油菜花的漩涡。

蝴蝶还没有穿好翅膀。你远去的背影，打湿了，昆剧里，幽咽婉转的水磨腔。

打湿了，梁山伯和祝英台。

五月：小满 我迎着熹微的阳光，走进五月。

在亭子里遇见牡丹。用兰花指，把缠绵的水袖，抛起，又落下。

你在花好月圆的时候，对着铜镜，为我插上簪子。

我不敢抬头看你。

天空越来越亮，越来越明媚。

饱满的天空下。麦子饱满，桑葚饱满，蚕茧饱满，相思饱满。

你听！谁在田埂上，放牧童年的歌谣？

你猜！亭亭玉立的秧苗啊！如何才能留住，那只好看的蜻蜓？

六月：夏至

阳光和温度，放射光芒。

庄稼与野草，放射光芒。

铧犁放射光芒，犁田的黄牛放射光芒。莲藕躺在池塘里。

一不小心，“咕噜，咕噜”撑起，一片叶子，两片叶子，田田的叶子。

一不小心，“怦，怦，怦”开出，一朵荷花，两朵荷花，朵朵的荷花。

风来风去。

花白花红。时光里，我是寄存在人间的，一个人。

只要你把羞涩的下颌，微微低垂。

我就跌进，你的眉梢。

七月：小暑 七月的天空，被火烧云侵略。

风从南方赶来，带着争先恐后的小暑和大暑。

蝉鸣高枝上。

蛙唱寂寞田。我疲惫地伏在叶子背后，瘦成大地上的一根茎。

然而。

我在等待。我在降临。

我在酝酿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

我在蓄意一场，盛大的阴谋。我在每一次，日出东方时，枯坐于莲台，用智慧手印，接收太阳的旨意。

八月：立秋

秋天立起来了！

小路带着农人，检阅膨膨胀胀的村庄。

秋天立起来了！

镰刀在磨刀石上，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秋天立起来了！

麻雀“扑棱棱”一蹬小脚，“啾”的一声，离开沉甸甸的稻子，钻进又一片，沉甸甸的稻子。

稻子累弯了腰。

热浪累弯了腰。我抬起头颅乘胜追击，我站在陡峭的刀锋上，等热火朝天的仪式展开。

等豁亮的刽子手，给死亡填写证据。

九月：白露一夜间，田野落了。

气温落了。果实落了。露水熬白了头发。

天地炎凉。

世态炎凉。我落在茂盛的废墟中，听白昼与黑夜平分秋色。我落在斑驳的老墙上，像黄昏一样，不承担任何色彩。

我落在一颗老南瓜的皮囊里，等你领取。

等你领取。

等你把我，晾在风口。等你把我，挂在檐下。

等你把我，种进清明。

十月：霜降

寒露来了。

霜花来了。我的世界，会在冬天到来之前，穿上嫁衣。

记得弯弯石桥，小舟停泊。记得巷子口的红衣裳，美化了谁的心事。

当一只鸽子飞远的时候，我很难过，你没有醒来。

十月的江南，唱不出梨花带雨。

我喝着你的婚酒，忙着和往事调情。

无法看见吹吹打打的花轿，娶走了谁的，此去经年。

十一月：立冬

蒿草占领了父亲的坟头，寒衣又被青烟穿上。

我听见，每当他咳嗽一声，就在鞋底上，敲打他的旱烟锅。

北风，吹来了我们。

北风，吹走了我们。

我们要回去了。我们转身，相望。我们再见。我们吹着小雪往回走。

我们要给猪好好吃一顿。

我们杀猪。我们吓得藏起来。我们兴高采烈，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点灯，腌腊肉，炮制童年。

并，祝福冬天快乐！

十二月：大雪

想和你一起去北方。

看茂盛的雪把小屋囚在怀里。看狗儿拉着雪橇，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然而，我还是一个人枯坐。

然而，我还是一个人，披一身旧时的雪，在一首诗中枯坐。

白菜和萝卜，在记忆里红着它的红，绿着它的绿。

我们煮饺子，撒葱花，滴香油。

在饭桌上，多添一副碗筷。让逝去的那个人，“咣当”一声推开虚掩的时光。搓手，跺脚，端碗，深吸一口气……

我们双手抄进袖筒，蹲在瓦檐下，做一个愧疚的偷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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