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火种 □梁学刚

一个冬日的午后,我开车回了趟老家,去看望年过九旬的信德大伯,他老人家正在门口吸着烟锅晒太阳。椅子旁边放着一根用艾草搓成的火绳。我向信德大伯问好:“大伯,现在打火机到处都是,怎么还用这个火绳啊!”信德大伯耳不聋眼不花,思路清晰,他说:“用了几十年了,用习惯了。”

看到火绳,一些陈年往事不禁涌上心头。火绳,作为冬日的火种,过去在农村十分常见。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洋火(火柴)也是件稀罕物。那个年代,农村人口袋里都是瘪瘪的,掏不出什么钞票。平时靠口挪肚攒或者卖些鸡蛋省下的钱,都用来买油盐酱醋之类的必需品,而洋火(火柴)虽说不太贵,但每天都要用,消耗量较大,所以农村人也舍不得用。聪明的祖先们就发明了火绳这种火种,不需要花一分钱。火绳一天到晚都点燃着,用的时候用嘴一吹就可以将其他东西引着,不管是做饭还是抽烟,都是最经济最实用的火种。

小时候我在外公家长大,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外公经常带我到田野里收割编火绳的原材料——艾草。艾草在我国有着悠久的食用和药用历史,关于艾草的记载非常多,别名更多。在《尔雅》和《本草纲目》里,它被称作艾蒿,《神农本草经》叫作白蒿,《本草求原》则是称其为甜艾。艾草与人们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每至端午节之际,人们总是将艾置于家中用以避邪,干枯后的株体泡水熏蒸可以消毒止痒。早在南北朝时就出现了在门口挂艾人禳毒的风俗。南朝梁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记载:“以艾为虎形,或剪彩为小虎,帖以艾叶,内人争相戴之。”在宋代的民俗中,端午挂天师符,且以艾草、大蒜诸物缚成骑虎天师像,用以驱邪辟毒。

搓火绳是外公的拿手活儿。先将割来的艾蒿晒蔫,不能太湿也不能太干,外公坐在树阴下的小板凳上,点一锅烟,一边吸着,一边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开始搓火绳。只见他先将两三根艾草捋作一缕,三缕交叉,上下缠绕,两手不停地拧来拧去,如同给小丫头编辫子,火绳不断延长,直到差不多两米左右,打住,将小孩胳膊粗的火绳挂到屋檐下阴干,再重新起头,编下一根火绳。如果在太阳下暴晒,火绳就容易干裂或断散。一盘盘阴干的火绳都堆放在偏屋里,到用的时候就把它们搬出来。外公一边编,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编啊编,编火绳。编火绳,留火种。火绳粗,味道浓。晚上摆上迷魂阵,熏得蚊虫影无踪。”

上世纪七十年代,外公为了让舅舅“顶替”工作,未到退休年龄就从镇供销社退了下来,返回老家务农。当时生产队牛房没人看守,外公家离牛房较近,生产队长就跟外公商量,想让外公看守牛房,外公二话没说答应下来。外公备好了火绳、烟叶,当晚就住进了牛房。没想到,第一晚的牛房就热闹得不得了。当年农村文化生活单调乏味,也没有电视可看,一到晚上都喜欢聚在一起讲古。外公肚子里故事特多,像《拉郎配》、《巧断垂金扇》、《望郎树》、《五羊皮》、《十兄弟》、《白蛇传》、《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以及《聊斋》、《三国演义》、《水浒》等名著中的故事,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当时人们为了省一些煤油,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点。只能看到明明灭灭的火绳在黑暗中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亮。外公烟瘾大,烟锅从不离手,吸完一锅,装上烟叶,拿来火绳,吹上两口,火绳便兴奋起来地燃烧着,一股股艾蒿的清香便在牛房中弥漫开来。

当年信德大伯也善于讲古,他讲得多是“儿童不宜”的鬼怪故事,讲到精彩处,手舞足蹈,嘴脸变形,并发出瘆人的叫声,小孩子听了特别害怕。有的小孩听了故事后直做噩梦。后来大家纷纷提意见,信德大伯只能在后半夜讲古,这时小孩子们都回家睡觉了。有的小孩子在家闹人不听话,父母只要喊一句“信德大伯来了”,小孩子立马安静下来。

村里有个光棍叫四毛,平时偷鸡摸狗,好吃懒做,恶习不少,三十多岁仍没娶上媳妇。只要天一黑,他就早早地来到牛房听古。他专往妇女堆里挤,手脚还不老实,惹人嫌恶。四毛烟瘾很大,但为人吝啬,他到牛房只带烟锅不带烟叶,都是蹭别人的烟叶吸。从张三手里要一点烟叶,摁在烟锅里,拉起火绳,点上,悠然自得地吸起来。一锅烟吸完了,又问李四要些烟叶,接着吸。外公决定治治他的坏毛病。一天晚上,外公讲完两个故事后,破例点上了煤油灯,牛房瞬间亮堂起来。外公对四毛说:“四毛,你把墙上装烟叶的袋子取下来。”外公的烟叶袋挂在山墙上,离地面有两米多高,只有一米八以上的人站在床上,才能够着。四毛站到床上取下袋子,外公打量着袋子,慢条斯理地说:“奇了怪了,我昨天新装满满一袋烟叶,怎么现在只剩下小半袋了。四毛,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四毛躲避着外公的目光,嗫嚅着说:“你的烟叶少了,我怎么知道。”外公陡然提高了嗓门:“四毛,你不要装疯卖傻了。在座的只有你和我身高在一米八零以上,我一米八二,你一米八五,我把烟叶挂在那么高的地方,只有你和我能够着。”四毛脸红得像西红柿,低下头小声说:“叔,我不就借你一点烟叶嘛,在众人面前这么臊我。”众人纷纷指责四毛的不是。外公说:“四毛,拿人东西,当面告知,那叫借,暗中拿走,那叫偷。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后不要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四毛,你以后要想来牛房,必须把手洗干净,否则你就永远不要再来了。”四毛低着头,在众人的奚落声中灰头土脸地溜走了。你别说,自外公敲打之后,四毛的恶习改掉不少。

外面北风呼号,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而牛房里却笑意盈盈暖意融融。这时的火绳也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待在角落里沉默不语。而有人需要点烟时,它又会殷勤地发光发热,点燃一颗颗亟须慰藉的灵魂。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火绳陪伴着人们度过无数个寒冬之夜。

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生活水平逐步提高,火柴、打火机渐渐普及开来,农村人点火做饭,再也不用火绳了。但是,人们对旧物件总是有一种割舍不掉的情愫,这种情愫叫做“怀旧”“念旧”。看到信德大伯,看到火绳,又使我想到整天叼着烟锅,用一双巧手搓着火绳的外公,想起洋溢着艾蒿芳香的牛房,那火绳的烟雾缭绕和老人烟锅忽明忽暗的火光,把乡村的夜晚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脚踏故土,油然而生一种感慨,不管你距离家乡多远,不管你离开家乡多久,总有浓浓的乡愁让你魂牵梦萦,温暖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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