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和林冲不同,鲁智深既有菩萨心肠,也有与这菩萨心肠相辅相成的攻击性,他有点像《三体》里的罗辑,知道这世界是一座黑暗森林,必须建立威慑机制。而林冲采取的,却类似于《三体》里的“黑域计划”:把光速降到太阳系的逃逸速度以内,把平凡空间变成黑洞,里面所有物质都不能外出,自然不能对外界造成威胁,以此声明自己没有攻击性,于他人是安全的。
这样的“安全声明”,不过是自欺欺人,林冲差点害死自己,可他死里逃生之后,对两个公人脸色一如往常。到了沧州,凭着柴进的书信与银两,他得到了管营和差拨的照应,在那座离家两千里的小城里,他安安生生地过起日子来。这种姿态,表示他已卸去武装,依旧是他“安全申明”的一部分。
只是在两千里外,有人忘不了他,比如当时还在苦等他的妻子,比如因为他妻子不肯忘记他而越发将他记在心头的高衙内。那个陆谦,再次被委以重任,长途跋涉来到沧州,与管营差拨在小酒店里细细密密地算计起来。
林冲得到风声,起先也紧张,去买了把解腕尖刀,到街上找了三五日,都没有找到陆谦。他再次地“自心下慢了”。与其说是他掉以轻心,不如说是他不希望出现变故,没有对抗能力的人,总想逃到自己的安全错觉里。
差拨派他去看草料场,他像上次被高俅府人邀请时一样毫无戒心,看到草屋四下里崩坏了,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还暗想:“这屋里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里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再也想不到,他未必有造化在这屋里过上一冬。
他的处境是四面楚歌,内心却是岁月静好,这对比已是繁弦急管,施耐庵偏偏还要再添一场雪,沧州城的这一场雪,因为映照了林冲的绝境和绝处逢生,成为中国文学里关于风雪的最经典的意象。
却说那雪下得正紧,林冲用花枪挑着酒葫芦,去二里外的酒馆里买酒,他喝了热酒,吃了熟牛肉,又灌了一葫芦酒后,回到草屋,发现屋顶已经被大雪压塌了一半。他只得拿了絮被,朝不远处的一处古庙奔去,在庙里,他看见草屋起了火,门外,陆谦和差拨管营,已经提前庆祝胜利了。
火光在远处,仇人在眼前,到此时,再没有退路。他决然拽开庙门,挺着花枪,将三人搠倒,割掉他们的头颅,摆在山神庙的供桌上。再把葫芦里的酒饮尽,带着三分醉意,朝东而去。
水浒诸将,大多以英豪、以凶猛乃至于凶残为经典桥段,唯有林冲,竟以这风雪夜里的大凄厉大无奈的背影定格。他杀的人没有武松多,杀的过程也很简单,我们会一再回味,也许是因为,从他朝着风雪夜奔的背影上,看到了自己,或者,看到了自己的某种可能。
平常人生里,也有这样的兵荒马乱日暮途穷。你过着一份小日子,不求闻达于诸侯,也不想快意恩仇,你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好人,一个简单的人,一个脱离了成天钩心斗角这种低级趣味的人,却不想,有一天,你也会见识生活凌厉的一面。行到水穷处,看不到云,你也无法坐下,眼前就是绝境,你只能回过头,挺枪立马,恶向胆边生,从凡人秒变超人。
然后呢,再以理性赋予的弹性回到原来的路上,因为,我们只熟悉这样一条路,我们害怕歧途,只想按照前人的路数活下去,无意于开拓历史。
到这时,林冲已经没有回头路,他杀了三个公务员,这弥天大罪,招来天罗地网,他只有奔向梁山。
关于梁山,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对于李逵,那是一个大碗吃酒肉,大称分金银的快活所在;对宋江,那是他的根据地,跟朝廷谈招安的筹码;对于杨志秦明卢俊义等人,是走投无路之后的后着。但林冲却有一种本事,能将梁山生涯,也活出一种体制内的窝囊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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