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卖西瓜的哥们儿

坊间纪事□许志杰

每到夏天,楼下那个卖西瓜的哥们儿开着他的农用汽车,拉着自己地里种的西瓜,还有他的媳妇,就会如期而至。憨厚的笑容,黝黑的脸庞,粗壮的身躯,还是上年离开时样子,散发着芬芳的乡野泥土气息和新鲜西瓜的清甜,让城里人一下闻到了夏天的味道。初夏的傍晚,微风习习,手起刀落,一个西瓜霎时分为两半,松软的瓜瓤泛着细微的沙沙的口感,满院子里都是西瓜的味道,也为人们打开了一个多彩的季节。

认识这哥们儿不是因为他在院子里卖西瓜,而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夏夜,这一说也有十年了,甚至还长。那时候,郊区的瓜农是不能随便到市里卖自己种的西瓜的,也不像现在由城市管理部门划出一个地方,或者把车开进单位居民大院,只要有许可证就可以安心地卖一个夏天的西瓜。而是像打游击一样在晚上或早晨,把拉着西瓜的拖拉机开进城里的街巷,卖几个换一个地方,再卖几个再换一个地方,与城市管理人员躲猫猫,进行驱赶与反驱赶的城市巷战。一年到头瓜农卖不了多少西瓜,却被撵得筋疲力尽,有时候秤被没收,有时候拖拉机农用车被锁死,人车瓜俱损。

那天晚上,是在一所大学门口,记得天挺闷热,买西瓜解暑的学生很多,我路过此地。突然一阵骚动,来人了不买了的喊声搅乱了昏暗却和谐的街角。卖瓜的男女顾不上收钱,赶紧发动拖拉机试图开走,但是已经晚了,扑上来的城市管理人员,不,定眼一看是这所大学的门卫,非得把拖拉机开到街道居委会大院。一阵乱战,卖瓜人败下阵来,女的已经哭了,男的开始央求,一个门卫登上三轮拖拉机准备将其开走。

因我经常到这所大学的院里散步,时间久了与各位门卫也算混了个眼熟,看到这一场景就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开始无论怎么说就是不行,后来那几个门卫有了松动,因为我说他们种几个西瓜不容易,假若这是你的父母、亲戚、朋友,你了解他们生活的不易,是不是就能放他们一马。知道各位门卫也不是为了自己,是工作的需要,卖瓜不易,但不应该妨碍学校大门的通畅。最后,我以个人的身份证为抵押,让卖瓜人将拖拉机开走。

就这样,我认识了这个卖西瓜的哥们儿。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我表现得异常激烈,先是阻止门卫开拖拉机,又强行把他拉下来,一把将卖瓜的那哥们儿塞进狭小的驾驶室。

瓜熟蒂落,一晃荡十来年了,卖西瓜的那哥们儿拖拉机换成了农用车,脸庞看上去更加坚毅,与他一起进城卖西瓜的媳妇看上去还是那样随和。其实,我没买过他们的西瓜。那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二年,我在另外一个地方曾经遇到过他们。就是那年,城市管理者脑洞大开,在夏季西瓜下来的时候,在市里辟出一些街角让瓜农固定在那里卖西瓜。就是城市管理者这么画了一个圈,纠缠了多少年的瓜农与管理者的死结一下子解开了,方便了城里人买西瓜,方便了瓜农卖西瓜,城市管理者也从中解放出来,摇身一变,从恶人化身好人。我之所以不买他们的西瓜,因为那次见了之后非要送我一个大西瓜,我坚持不收,溜之大吉。此后怕再有这样的事发生,看见他们我连招呼也不打了。再后来,他们把农用车开进了我居住的院子,与院里的人熟来熟往,逐渐成了这里一分子。

他们的家在章丘黄河乡,那辆农用车上写着呢。拉一车西瓜出来,什么时候卖完了什么时候回家,然后再拉一车出来,一个夏天如此周而复始。吃,就是买几个馒头,有时去快餐店买一份素菜两个人一起吃。睡,一个在农用车那个狭小的驾驶室里,另一个与西瓜睡在车厢里。他们很辛苦,他们盼着天热,买西瓜的人多,他们最不愿意下雨阴天凉下来,那样买西瓜的人就少了。炎热和风雨蚕食了岁月,其实他们与我一样对先前的事已经淡化,忙碌的他们甚至已经记不起曾经有过的故事。把它记下来是因为感叹世事变迁,在这个故事之后十来年人性与人情的磨合已经很柔软了,人们想出了更多好好相处的良策。

清早的风有了些许凉意,下楼发现卖西瓜的那哥们儿和他媳妇,还有那辆熟悉的农用车不见了,第二天还是没来,一种失落和伤感油然而生。我知道,这个火热多彩的夏天行将走到末了,西瓜卖完,这一年便也只有秋天和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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