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溪河愁思

□米兰

去年春天，几位朋友相约从东景桥出发，徒步逆流而上，目的地是黛溪河源头——摩诃山脚下。户外运动的同时，我们打算对这条河流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作一番细致的观察。可惜，由于沙尘暴来袭，活动被取消。初冬的一个周末，天气晴好，我独自沿黛溪河徒步行走六华里，至于印水库驻足。看着干巴巴的河底，看着一只乌鸦飞过河床，我很失望，人疲心累，败兴而归。这是黛溪河流域很短的一段，且这一段已被“综合治理”，但窥斑知豹，我没有看到人水和谐发展的景观，原本对黛溪河命运的担忧不但未消除，反而日甚一日。

一条河流是否健康，首先取决于她是否能够自由流淌。现在，自由流淌的河流不多了。太多的水库、大坝将一条河反复腰斩，河流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喑哑如秋后蝉鸣。国际公认40%为水资源开发程度警戒线，那么，“黛溪河流域先后兴建水库10座、塘坝36座、总蓄水量300万立方”(据县水利局资料）是个什么概念呢？如此库容将是径流量的百分之多少呢？

在诗人眼里，黛溪河“曾经是一条闪光的项链，挂在村庄光洁优美的脖颈上”，即便现如今“美人已迟暮，链条已锈蚀”，我仍然不情愿把她腐朽的味道、赤裸的白骨拿出来示众，我更愿意回望她青春的容颜。

在三十多年前  

一条河

是那样自由、自在、自然

她清澈甜美的水 日夜流淌

这是黛溪河流域原住民、诗人溪河子眼中的黛溪河。他诗中的河水是洁净的，比天空还蓝，“牛羊自木桥上走过/柳树静立岸边//燕子轻轻掠过水面/发出欢悦的呢喃”，这美丽的诗句不是梦，是诗人的童年，距离今天并不遥远。

张实居，号萧亭，康熙年间邹平布衣诗人，一生诗作无数。我曾遍览《萧亭诗选》，意图从中寻找有关黛溪河的蛛丝马迹，以为亭之诗，既为长白山水风土人情之巨幅画卷，那黛溪河肯定不会为其遗落。翻来读去未见“黛溪”字样，打电话请教其选注者王忠修教授，得到的答复是，黛溪河原名“沙河”；百度资料显示，黛溪河原为摩诃峰与黉堂岭之间一道宽阔巨溪，因源于摩诃山下黛泉，又汇诸涧溪水，故名黛溪河；后据邹平文化馆研究馆员王红先生考究之作《“黛溪”之名的由来》一文，始知“黛溪”一名，乃源于张实居与其妹夫——康熙朝诗坛泰斗王士祯诗歌唱和之间，而真正叫响此名，有赖于嘉庆年间邹平知县李文耕、邑人张吟修父子的推而广之。沙河也好、黛溪河也好，那时的她一路穿越于兹山、印台山，定是浩浩荡荡而来，快快乐乐北去。在县城处，清澈河水遇黄山阻挡，形成漂亮的冲洪积扇，遂成为县城最大的地下水源地，滋润了这一方水土。

想当年我初到邹平，因为一个“黛”字，这条在我心目中与林黛玉有着某种关联的河流，尤其为我喜爱。每一次晚照，橘红的夕阳在河水中洒下万道红光，然后，消失在印台山另一边。那景象，曾经那么迷人，至今留在我梦中。遗憾的是，山光水色交相辉映之下那思绪的碧波清流、那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那诗人的吟咏、那村夫哼唱的乡间小调，大观园般美好的图景，竟然转眼消失了。她再也不会驱流驾响涟漪汤汤自由前行了。黄昏中的河水，再也盛不下万道霞光了。她只剩了一丝游魂。下游那些等待穿越、等待濯洗的村庄、草木、鱼蟹，那些诗人焦渴的心灵，注定要失望了。今天，她终于只剩了一具白骨……

几年前，黛溪河的堤岸还是宽广的，尽管一路而来沟沟坎坎、荆棘遍布、碎石林立，却并不妨碍农作物的生长，谷子、大豆、棉花、芝麻，尤其是地瓜，从来不惧沟坎与贫瘠。果木更是如此，桃树、梨树、杏林、苹果园，花果连天。每年春天，印台山的槐树林，东景村、孙家庄的果园，都是人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赏花、拍照、挖野菜，再好不过的休闲去处。“一河两湖”工程方案是哪一年制定的？工程要求黛溪河扩容，东景、孙家两个村整体搬迁，果农们赖以生活的果园也被铲除，挖土造湖工程开始了。如今，五年时间过去了，那大片裸露的土地上仍是荒凉一片——果树砍了，湖也没挖成。两个宁静的小山村被拆得七零八落，满眼残壁断垣。

我住的小区与黛溪河之间，原本留着一块空地，规划设计是个河边公园。因为“一河两湖”工程，空地上安插了高高低低七座楼房，用以安排孙家庄村民。现在，它也成了半拉子工程。

我站在那些楼体的阴影里，感觉冬天的风来来回回，踟蹰而锋利。

黛溪河边，住着我的另一位诗人朋友咆哮。因为毗邻而居，河水的流量、河流的变化情况，他了然于胸。愁思无处安放，诗句也不能给他安慰。什么是历史？胡适先生说，历史是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小说《血红雪白》开篇即道，历史就像个婊子，谁有权势就可以弄她一下……归根结底，一条河流的历史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历史是被操纵的。那么，黛溪河的这段遭遇，又将在历史上留下怎样的印记？

什么也不能割断美好

总有一河清澈的呐喊

只有溪河子乐观，他的诗句掷地有声，四散开去找寻清新的气味和表达的方向，凿凿之心不言而喻。

有时候我也在想，能不能找到一种更尊重自然、更简便易行、更诗意、更人性化、可持续的方式，来改善、利用我们的河流呢？答案是肯定的，只是我们太简单粗暴、太刚愎自用、太无能罢了。作为一介匹夫，我想做、能做的，也只有在这条面目全非的河流上写下我的深情、我的担忧、我的哲学和寓言了。

关于黛溪河进一步的思考和想象，我保留一遍遍复述、一次次增删的权利。我幻想有朝一日，伴随着河边那所学校的朗朗的读书声的，是她欢快的歌唱，而不是人们干涩的抱怨。

会有那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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