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多,好溜达,走丢两次,也就被爷爷从关外抱了回来。奶奶夸这孩子乖,大人们在田里忙活,眼瞅着我偎着棵梧桐树睡着了。两三岁,听到火车声就追着跑,哭着喊着,是爸爸是妈妈。这些,都是奶奶说的,打记事起,开始了隔代亲。
小时候怕奶奶。家里糖果厂的流水毛票以麻袋计,小孩子手上没有过一分零花钱。得想办法,拿奶糖换同桌的冰棍。放学路上才舔了小一半,转弯要到家,急得不行……终还是扔进了道旁的瓜田,一旁的老妈子看见了念叨“哟,真有钱……”二三年级的晨读课上,我把从爷爷那听来的东周隋唐野史贩给一圈小伙伴听,晚上就被车间里跟着忙活的同学的妈给告发了,又招来奶奶一顿训骂。
那会八九点钟就困了。夏天睡在路口,蒲扇轻轻地扇啊扇,冬天睡在火炉旁,蹬开的被子又总是能盖上,有奶奶的孩子,梦是甜的,没有想念的人,不知惆怅的事。只是家在大道边,20世纪90年代拆了两回。别人家是辞旧迎新欢喜,我们家是拆迁如抄家,满院的花草被牵走,十几间的小楼砸成山。奶奶领着我们站着看着,大半天,她不许我们哭。那个暑假,几个小屁孩跟着没日没夜地搬砖,奶奶总说:“搬出一块能用的砖,就省一毛钱……”
小学后进城了,读寄宿的私立学校。每每周五将晚,奶奶早早备好了菜,站路边向北观望着等我。在家想看电视是做梦啊,小时候被允许看一小会《猫和老鼠》《葫芦娃》或者《圣斗士星矢》,再长大点,每每听电视里传来降龙十八掌、飞天狐狸的背景音乐,既兴奋又不甘,踮着脚扒开门缝瞅一眼,然后抓紧回被窝。操场上同学们聊小燕子,咱没看过,就说说康熙威武四方记,“什么?”大家哄笑,我也憨笑。
第一个月的工资,与爷爷奶奶一起玩了趟青岛,逛台东、走八大关,上了信号山。十多年下来,我们一起跑了10趟海边,18次济南动物园,4次野生动物园,5次海洋馆,走过了济南三大名胜的条条小路,留下了几万张照片和上千段视频。在外一起吃,也是快乐的。青岛的鲅鱼水饺,石臼的赶海螃蟹,蓬莱的小面,济南的几家老家菜馆,他们念念不忘。奶奶常说,一辈子舍不得下的饭馆,这些年都去了。她嫌我这“熊玩意”花钱不打哈哈、不过日子,我常哑然一笑。这就像求学那会周末回家,我也曾以为家里每天都是炒鸡排骨鲜鱼汤……
正月里从医院回家,我拉着奶奶开车绕了一段经十东路。“奶奶,全是灯全是画,好看吧?”“好看。”奶奶没再说其他。如果这也是游玩,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两年前奶奶查出生病,邀齐了她想见的70余位亲友,按“不收一分礼金”要求,在老家办了八十寿宴,拍了聚齐4代人的全家福。回济南我们又上了马山坡,“蟋虫通山响,轻云漏月光。晚阳永不落,夏满胜秋黄。”
两年来,4家医院,市内上万千米,奶奶和我都很努力。与主治医生的开场白常是:“我们家不是多有钱的家庭,但对我奶奶,我们只考虑有效,适宜,不考虑钱……”每一步治疗方案,都是综合几地专家意见后选定的,可是,就算走好了每一步,也还是跑不赢人生。眼睁睁看着病情无法遏制,我的无助,骗不过奶奶。
起先一些老亲要来探望,我都婉拒了。奶奶是个要强的人,我也不想带给她情绪波动,更不认为真到了那个程度。开春后,奶奶说想见一见,便不再阻拦。老亲们说奶奶念叨最多的是“跟着孙子享了十年福”“全公社全滕县再也没有他这样的孙子了”。有天实在没挤出空赶过去,直到第二天见到我,奶奶攥着衣兜使劲递起来——是她弟妹甥侄来看望她的钱。
奶奶让姑姑留给我最后的话:“让他别再操那么多心了。”
我最忙碌最快乐最满足的日子,就这样被掐断了,夺走了,剜心般难过。那些天,能咽下去的是白水就馒头,碰不得油盐见不得烟火气。每每夜里醒来,全身瘫软,枕头是湿的。静的时候,空心般躁动;吵的时候,抓挠样烦气。不想一个人呆着,也不想还有另一个人陪着。整个夏天,时而被问:“你是喜欢穿一身黑衣吗?”我,痴痴一笑。
好日子再有几年就好了。还有遗憾。去年入秋奶奶想回老家看看,定了国庆的行程又因我领一专项工作没能成行。还有,那段时间每每晚上赶到医院,她常是已睡了,我还有很多话想说给奶奶呀……
赶制奶奶遗像的路上,坐在同学电动车后写了悼词。可到了那刻,泪比雨大,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回老家料理后事,一位执笔墨的耄耋老者,使劲抖着我的手:“我理解你,我理解你,我也是从小奶奶带大的……”
我与奶奶,不是那种“可以拿命抵,无法暖三天”的亲,也不是“心里很有,啥也没做”的念,在我们生命交互的37年里,没说过哪怕一次“我爱你”,我们相依为命,都为彼此用尽了全部,都把最好的留给了对方,都融进了骨子里,写进了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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