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赤诚,让我们铠甲满身

□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严明的照片里有一种格外的沉静，沉静中隐隐现出两条路径，一条阔大，一条深情。阔大不是满，是空旷的寂寥，寂寥中又有一种充盈的情感跃动。比如一张江边堤坝的照片，奔跑的男孩一个小小的剪影，像巨大堤坝上的一棵小树，江水远山隐在一角，电线杆和电线是一条墨线和一条更细的墨线，“为什么势单力弱的童年会比成年有着更多的力气与胆量呢？我想那一定是出于热情与好奇，我们在后来应该是渐渐松懒了引擎，并逐渐厌倦了吧”。

深情不是煽情，是对人间诚恳的共情，比如一张拍于丰都江滩上的照片，一个百无聊赖游荡的男学生，牛仔长裤，白球鞋，光着上身，背着双手拿着T恤和一支圆珠笔，“不知道是考试提早交了卷还是逃了课出来。他在我跟前停了停，手里的圆珠笔还在咔嗒咔嗒地按。似乎对我的相机感点儿兴趣，我没有问，反正在我摆弄相机的时候他没有离我太远”。

这本《长皱了的小孩》其实不是摄影集，而是随笔集，集中的照片寥寥，插在文中，也不是文章的说明，而是在情怀上与文字的互为倾诉。一种看起来随意的编排方式，难以预料，却和谐统一。

严明做过十年摇滚乐手，做过十年记者，2010年辞去公职，成为自由摄影师。如果说2014年的《我爱这哭不出的浪漫》更多是对自己行走山川拍摄照片、窥看世界的感悟，那么《长皱了的小孩》则更多是对自己人生的回溯。也许回溯的动因是父亲的去世，“父亲的慢性肺病刚熬过了一个严冬和酷暑，母亲很担心即将到来的又一轮秋冬。回乡的路上，我焦灼地盯着车窗外掠过的杨树，仿佛从现在开始，北半球的每一片落叶都会与我有关”。是这样一种安静忧伤情感绵延的笔调，理解一切都带着质朴带着款款深情，于是在节制叙述中反而格外能感动人。父亲还是去世了，为人子还要依据

风俗做一系列的事情，“人在伤心无助的时候，是多么需要提示。以前最避讳的事，终成为绕不开的事，并以协助你的姿态站在你的旁边。在这样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们被提示‘走传统’，传统应该就是前人出离伤痛的经验集合”。

童年之外，跟着乐队闯荡福建，在广州做新闻记者的经历，以及人到中年的状态，严明都有细细叙述，特别让我喜欢的，是沉静、辽阔、深情之外，严明对人生的自我警觉、反省，和那颗一直没有泯灭的带着理想主义色彩的赤子之心。1994年，想做音乐，没有钱，到南方能挣钱，严明和乐队在福建歌厅演出，某一天他站到楼顶，想着别人介绍自己去厦门跟一位很好的贝斯手学琴，自己却一直拖着，“有时候追逐梦想和消磨梦想是同时进行的，自己挣的那点儿钱，可能刮个风就没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步和节奏，有些事，恋不得。这鲜花路段，也似荒原。这洛阳桥头，仿佛正是一个岔路口，我不能在歧路徘徊。小浪花也想澎湃，想让此生不同凡响”。

这是严明第一次站上“自我和自我战争”的风口浪尖，“战争”的结果，是决定“断尾逃生，去自我生长”，几天之后，他终止了挣花篮的日子，告别了乐队，只身去了厦门，“怀着心中残存的光和热血，直奔险途了”。第二次是在当了10年记者之后，严明认识到自己在那种“很摄影记者”的照片中看不到艺术也不看到自己，并且渐渐对那种制式化的作品倒了胃口，“慢慢知道它对个人创作萌芽的侵害”。理想和惰性摇摆不定，他及时止住了“贪恋安逸的下坠的心”，再一次随心而动，重启人生。

一颗赤子之心单枪匹马，我们可以想象他内心的惶惑，在写母亲的那篇文章中，严明写到自己的一次泪崩，是知道了母亲曾经对他妹妹说，“哪一天我和你爸走了，你哥要是不好，你可得管他”。但既然相信了一个叫做理想的东西，就“告诉自己说，有的天亮得快，有的天亮得慢一点，你要有耐心”。在追逐理想这个意义上，严明在《长皱了的小孩》的末尾写得很明确，那是一种最珍贵的“少年心”，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世界上其实没有大人，只有长皱了的小孩”。

人生的价值，或许一在生命感受的丰盈，一在生命意义的追寻。很多话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比如“人生没有白受的苦”，要让这话有价值，需要对自己的人生有时时刻刻的感受和反思。这种感受和反思最终会在理想的引领下最终塑造自己。书中严明写到自己离开摇滚多年之后参加一个摇滚音乐节的感受，写到听“万能青年旅店”唱起《秦皇岛》时的“心颤”，“感谢音乐，真的让我青春过。一个人当真有了摄影的思维、摇滚的思维，那岂不是获得了人生最好的礼物。摇滚对我来说，是破除，也是创造。它给了我思维逻辑、行事方式、自始至终的信心，也是寒冷时的依傍。我庆幸一直没有丢弃它，用它去抵御周遭，凭着暗自持有的一种落拓尿性，一股劲儿，虽千万人吾往矣”。

2014年在济南，我见过一次严明。他的第一本新书《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刚刚出版，又有摄影作品入选济南国际摄影双年展。很内向，很低调，碰到不认识的人，居然往同行的编辑身后躲。这确实是背对社会的内向，却也是面向内心的赤诚，他相信，我们也应该相信，“是赤诚，让我们铠甲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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