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童年的名义说声“谢谢”

□曲征

乡村不只是一片原野,也不只是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乡村的褶皱里还珍藏着数不清的能人,所谓“高手在民间”,尤其在艺术方面,一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其才华令人惊叹。

童年时代,是京剧现代戏(那时叫“革命样板戏”)繁盛的时候,每年过年,都要上演诸如《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鹃山》这样的现代京剧。不管是导演、演员还是伴奏人员,都是身边的父老乡亲。当时没有录音机、MP3等现代音响设备,学唱京剧基本上是依靠村里仅有的几台收音机。有时候,大队也会派人到公社去学习,回来之后再教给大家伙唱。

按规定,每家每户都要出一名演职人员,一进入腊月就开始排练,一天记10个工分。相对而言,唱戏比到大寨田抡镢头、推车子要省力、有趣,所以人们都乐意去排练唱戏,尤其是那些有艺术细胞的人,更是如鱼得水,踊跃参加。

排练场所设在村小学一间空闲的教室里。出了教室向北走再往西一拐,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戏台。戏台的两侧各有一个小门与校园相通。乡亲们排练戏剧是非常辛苦的,白天、晚上都要排练。晚上最热闹。两只大大的汽灯挂在教室里,教戏的、伴奏人员以及演员都在里面,济济一堂。因为空间有限,所以看热闹的一般不让进去。我和伙伴们便趴在窗台上,透过窗棂往里看。看厌了,就跑到戏台上做游戏,翻几个筋斗,来几个侧翻,有时候身上带一个两个鞭炮,用火点燃,嗵地一响,快乐瞬间被引爆。有月光的晚上,我们又跑到麦场里,爬上高高的麦秸垛,也学着大人,嘶声裂肺地喊几嗓子。

年初三之后,大戏正式上演。舞台前早已坐满观众,黑压压一片,前面的都是本村村民(那时叫“社员”),后面大多是外村人,他们来得晚,很难挤到前面去。舞台实际上很简陋,两只汽灯,一帘幕布(一人专门拉幕),左侧是伴奏人员,演员从舞台右侧上场,从左侧下场。在乡亲们看来,这已经很高端大气上档次了。

大戏开始,人们突然发现,一个个平时很普通的村民,走上舞台之后,突然像换了个人,演啥像啥。范家一位大叔扮演杨子荣,“打虎上山”一段唱得气冲霄汉,声震寰宇；而范家另一位大哥扮演座山雕,夸张的纸鼻子套在鼻梁上,增添了一分滑稽,他能在座椅上腾空转动身体,将座山雕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性情刻画得淋漓尽致。大家都说,他就是为扮演座山雕而生的。我的数学老师郑玉顺扮演《沙家浜》里的刁德一,那动作、那神态、那唱腔,简直就是电影里的刁德一刚从银幕上走下来。尤其是“智斗”一场中的“这个女人不寻常”那段唱,一波三折,迂回婉转,有滋有味,同学们都说,真不知郑老师还有这两下子。印象中,还有一位后来做了我家邻居的苏姓大哥扮演《杜鹃山》里的雷刚,把雷刚那种坚毅刚强、不屈不挠的精神品质塑造得惟妙惟肖。

演员在台上表演,如果表演到位,活灵活现,不仅演员脸上有面儿,其家人也备受尊敬。有时候,演员在台上表演,其家人在台下与乡亲们一同观看,喝彩过后,人们的目光就会投向演员的家人,演员的家人立即感觉风光无限。有时候台下的孩子认出台上的演员就是自己的爸爸或妈妈,不免就叫一声,台上的演员听到之后会尽力克制不受打扰,不过有时候也会对着自己的孩子露出一丝笑容。这种台上台下不经意间的互动,是乡村大戏的一大特点。

唱戏,给乡村生活带来欢乐,满足了人们对艺术的需求,也让演员们越来越迷上了唱戏。据说那位范大叔在婚后老婆回门的酒席上,一番豪饮之后,戏瘾大发,非要给在座的唱一段“打虎上山”不可,在“女婿回门应矜持”的故乡风俗之中,这位范叔的表现被当作一项谈资保存下来。

童年的岁月,记忆的河床不算丰盈也不能说干涸,原因之一,便是父老乡亲的表演才华深深地刻进了记忆的港湾。如今,笔者已过知命之年,那些童年时代的乡村演员,有的年至耄耋,有的已经作古。他们将生命中最美好,最精彩,最热烈,最浪漫,最激情,最生动,最旺盛的年华,贡献给了自己热爱的这片土地,贡献给了所有喜爱戏剧艺术的乡里乡亲。

我想以童年的名义,对他们说声:谢谢!

(作者为济南市长清第五初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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