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在写一座城时他们写了什么

□王川

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男人一本书。

《济南往事》是作家陈忠、魏新带着脉脉温情回忆济南往事的散文、随笔合集，因均属私人阅历，读之分外亲切；又因行走、追溯于时空漫漶间，字里行间充满沧桑质感，令人掩卷沉吟。

也许两位作者有着很好的默契，陈忠的回忆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魏新则从九十年代至今，在时空的延续上，似乎实现了某种程度的“闭合”与“续接”。但这只是表象。作为“原住民”，陈忠对济南的个体记忆当有一个完整的系统；而魏新，作为“外来者”或“第一代移民”，对济南却只存在一个“成人”视角。陈忠对济南那种情感的内在天然性，决定了他书写的亲密度、饱和度、率性、草根性以及民间叙事的张力；魏新则多是对个体参与其中的当代城市生活的考察与书写，有喜爱，有欣赏，有流连，有沉思，当然，也是记忆的深度呈现。陈忠回顾了他幼年到青春时代经历的人与事、老城斑驳的物象和岁月沉淀的人情、风物、习俗，若经过风霜水渍的画卷；魏新则善用散点透视，写济南的四季、济南的天气、济南的变迁、济南的生活、济南的雅居，颇似文人刚刚画就的清新小品。

城市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人的精神田园，不只提供世俗生活的空间场景，更提供着精神成长的土壤。陈忠说：“书中的文章是我对渐行渐远的童年的回望和献供。它记录的不是一个人懵懂而温暖的过往，而是一代人难以释怀的或者说是深入骨髓的集体回忆。”凡可资“回忆”者，个人也罢，集体也罢，其中必有情感与精神的丝缕牵连，抑或纪念。集体的记忆通过每一个个体得以呈现。陈忠写到了自己南券门巷28号的“人之初”，充满童趣和欢乐的童年、少年；写到了自己的姥爷、父母、老师、玩伴、邻居、早年接触的各色人等；写到了他们作为底层普通民众经历的各色人生，其中很多故事的悲剧色彩让人唏嘘垂泪，很多命运打着时代不可挽回的深深烙印。透过他们——至少是三代人的喜怒哀乐、生命表情和生存景观，我们可以解读诸多历史的密码、生命的密码，解读一座城市在阳光下和阴影里的苦难与坚韧、欢欣与悲凉、无奈与向往、喧嚣与沉寂……每个人的回首都有不同的况味，记忆的不同视角决定了生命体验的深浅。陈忠的回忆如此清晰准确、绵密细致、舒朗深邃，貌似不动声色，实则充满深情，看似平实疏淡，实则撼人心魄，说明了早年生命锤击、镌刻的深度。一个年代蕴含了一种岁月，一种岁月凝固了一个年代。诗意氤氲在他的散文中，这恰是散文的内核，对一座城市而言，这是爱与良知的光润。他的文字，让我感到一分从容、一分关切，一分眷念，一分对童年的垂怜，一分对过往的祭奠。作为故乡人，作为同样经历者，我向他致敬，代表这座城市的一墙一院、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我相信，一个人的历史与情感能成就一个城市的历史与情感。

作为这座城市的“移民”，魏新在22年间见证了这座城市方方面面的变化、发展、许多事物的从无到有，甚至断言：“这22年，这座城市飞速变化，超过很多历史时期的220年。”作为历史研究者，他记录了这些变化的历史价值，相对他故乡的横坐标而言，济南对其生命的跨度已经超过了故乡。一边是长度的恒久固定、故友的日渐稀少，一边是时空的继续延展，越来越多的熟悉面孔强化着个体融入的亲切之感，但两个向度并未形成某种精神的制衡之力，从阅读者的角度，我更多感受到了他对济南这座城市的眷恋与托付，济南在他的生命与精神背景中越来越清晰、凸显——尽管与此同时，因为济南的参照，他对疏离故乡的感受变得“如此沉重”。对魏新而言，从“举目无亲，环顾无友”，青春年少，到日渐安顿，对济南“越了解，越热爱”，其间“想得到的，大多都已得到，未曾得到的，也纷至沓来”，这份满足之感，都与这座城市息息相关。他与济南相濡以沫，济南与他共同成长。彼此的见证，在文字的水面形成了或清澈或荡漾的倒影。

每一个城市都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它毫无例外地在个体面前呈现着自己的完整性，在时空深处沉落着同代人共同织就的记忆之网，而每一条丝线或网结上，却闪烁着不同的色彩与光亮。

陈忠爱济南是骨子里带来的，不爱济南他爱哪儿呢？魏新对济南的爱与喜欢则多少让我这个“老济南”感到不解。读了他的文章，我却肯定，他的爱与喜欢是真诚而坦然的，恰如陈忠所言的“不矫情，不虚夸”。那么，与他们相比，我对济南的爱与喜欢大抵是远远不够的。也许，陈忠对这座城市的认知有了更深层面的觉醒；也许，魏新把自己的成功通过隐秘的渠道投射给了这座城市；更也许，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老济南们并未真正地试图了解这座城市，也从没有主动回眸，去深深望它一眼的缘故吧。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从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发现另一个济南，然后抬起眼，去发现、去分辨那始终游走在其中、“隐身”于其中的——“那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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