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涌而来的蓬勃和悲悯

□钱欢青

火锅的《自私》，拿到手就爱不释手。

是在从济南到杭州的高铁上读的，火车从北往南飞驰，窗外风驰电掣，再粗鄙的风景也变成壮阔。我久久沉浸在这本书里，跟随文字，时而开心，时而难过。《做家务》那一篇里，因为皮肤对油烟过敏，“我大夏天也戴口罩炒菜，发现没有用后毅然上了塑料袋，鼻子上剪出两个孔来，还是无效之后我灵机一动，发现家里有一个不知道谁丢下的摩托车头罩。有一次正热火朝天地炒着菜，有同学来访，我顶着头罩出去开门，吓了人家一跳，自己还恍然不知。”看到这里，我乐不可支。《六个鸡蛋》最后，写的是：“生病后的第一个生日，早晨还没睡醒，我妈就走进来，拿着煮好的鸡蛋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说要去去坏运气。我就忽然想起十岁生日那天的六个鸡蛋。”看到这里，我很难过，也很感动。

当然不仅仅是让人开心，让人难过，还有作者对生活和生命的体验令人惊异的细腻丰富。我也有乡土的童年，我也有奔跑的少年，我也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但是越读《自私》，越觉得我的人生，是消失的，而不是度过的。火锅不是这样，在她的笔下，风、雨、白杨、蔷薇，儿时的朋友、打羽毛球的中学老师……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生气盎然。仿佛她见到的一切，都被时间固定成了琥珀，由着她细细端详。

你看她写雨，初中三年级的一次大阵仗，“整个小城都匍匐下来，显得更加小”；你看她写煤炉子上的铝水壶，“咕咚咕咚不急不慢地摇晃着厚墩墩的身体，白色的水汽像一条纱巾一样，晃悠悠地往上飘。在这样的时刻里，时间是凝滞的，它不往前走，也不往后溜，它就像水汽一样，粘在了水壶上”；你看她写两个中学老师的羽毛球比赛，“他们一上场就忽然变了，一个人就是浩淼的星系，东邻是猎户座，西邻是人马座，周围一切也都不见了，羽毛球场空荡荡地悬置在天地间，飞来飞去的羽毛球是一场流星的疾风骤雨。我长大后看世界级比赛的转播，也完全不如他俩对决的精彩。他俩是宇宙级选手”；你再看她写树叶，从生机勃勃到粉身碎骨，“在大雪的深冬，那种绿色的、大片的、晶莹的、有着透明的、密密麻麻的筋脉的叶子，好像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它的存在是为了消失。因为要消失才会这么欢乐和喧嚣。因为要消失欢乐变得更欢乐了，而喧哗充斥了天地间。”

这种充斥在整本书中的文字，你可以说是“善于发现”，但我觉得绝不止于此，如作者所说，“有两个我，一个站在高高的地方，低头看着被束缚在几何状阴影中的另一个”，那个在几何状阴影中的“我”和我们一样，经历着所有人都在经历的生活，那个站在高高的地方的“我”，却有着对时间、空间，以及人在时间和空间里的种种本质性的思考——这不是一种哲学家或者科学家的理性而枯燥的思考，而是在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里，在每一丝体验的缝隙里，酝酿出来的浪漫而绝望的生命悲悯。

这种悲悯，如此动人。

还有书中写到的那么多人。《盈盈十四五》那篇，写了中学时代一个得了抑郁症的好朋友，“有的(难就是(难本身，什么都不是。不是为了成就你，甚至也不是为了折(你。它就在此时此地存在于那里，只是个顽石而已，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苦难、黑暗、坠落，不仅是一个悲怆的生命，还有作者对自己“耐心和善意的有限”的内省。如此温暖宽博的情怀，如此冷峻哀伤的省察，如此忧伤的对时间和生命的慨叹，一如作者在书的序言中所写：“什么叫‘长\’呢？四十多年了呀，风把毛茸茸的灰尘透过窗户吹到地板上来，一层又一层。四十层。经历过的大小事太多了，忘掉那么多，剩下的也还可以温习个没完。又因为神经敏感，时间所给我的大概要数倍于人。没有信仰的人要是铆足了劲儿想‘或者到底有什么意思\’，最后只能归之于‘体验\’。我不缺体验。只不过体验越极致，过后所奔涌而来的‘无\’也更加绵密，塞满每一个缝隙，又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无处可躲的雾霾。而且，没有人能够留住极致的体验，就像人留不住时间，留不住穿过手的风和空气。也没有办法在经历过极致的体验之后，不堕入到那‘无\’的黑洞里去。所以有的懒惰的人，就愿意直接待在黑洞里，并不伸手索要，更不呼救。”

看了一路，抬眼再望窗外，已经到了水泽连绵的江南，风景依然急速后退，水田和阡陌和房子在窗外狂奔，但脑子却冒出来书中《5号病床》那篇中的一句话：“就像一群飞虫，在扑向明亮灯泡的瞬间，被封锁在时间之流里。”

生命的蓬勃和悲悯绵延袭来，我合上书，想起自己常常站在黑洞边缘，我也该去多多寻求极致的体验吧，堕入黑洞太容易了，我们总要做点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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