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康德的这部宇宙之诗将我的目光引向了浩瀚的天空与深邃的宇宙辉煌的宇宙之诗

杨守森

杨守森，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省级重点建设学科学术带头人。

算来已近30年了，有一部曾经对我的人生观产生了重大影响的著作，不时萦绕脑际，却一直无缘重逢，这就是康德的《宇宙发展史概论》。令人欣喜的是，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在济南英雄山下的旧书摊上，这部著作竟奇迹般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且正是我当年读过的那个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出版。一切都还是那个年代的特征：译者署名是“上海外国自然科学哲学著作编译组”，在正文之前的内容评介中，有用黑体标明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说”之类引文。当年，我是在乡村中学的那个小小图书室里，得以借阅此书的。在那个全民学“毛选”，人人背诵“老三篇”的年代里，这大概是中国人唯一能够自由读到的康德的著作了。由内容评介可知，这部著作当时能够得以出版，是因为“批判了形而上学的反动的资产阶级宇宙观”，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

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这其实是一部辉煌的宇宙之诗。在这部著作中，康德通过天才的猜测，卓越的思辨，以及充满激情的笔力，为我们讲述了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宇宙深处的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揭示了天体系统的活动秘密，展现了永恒而又完美的宇宙秩序，礼赞了隐藏在天幕背后的无上智慧。康德从他坚信的“运动是自然界的永恒生命”的定则与诗意心态出发，认为宇宙万物，都处于生死成毁的永恒循环之中，生成的壮丽固然令人激动，毁灭的悲壮也应该庆贺，因为那正是大自然用挥霍来显示它的富饶。康德是这样描述天体生成的：在茫茫宇宙中，原来存在的是分散状态的物质微粒，由于引力作用而不断凝聚，又因斥力作用而发生旋转，最后终于形成了行星绕太阳运转的有规则的天体系统。这就是曾为恩格斯盛赞为否定了牛顿的“第一推动力”，在僵化的自然观方面打开了“第一个缺口”的“星云假说”。

在那个精神压抑，思想封闭，四顾茫然的年代里，正是康德的这部宇宙之诗，将我这样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之子的目光，引向了浩瀚的天空与深邃的宇宙；使一颗苦闷孤独的心灵，在无限美妙的宇宙光亮中得到了慰藉与提升。正如康德所说的：“在晴朗之夜，仰望星空，就会获得一种愉快，这种愉快只有高尚的心灵才能体会出来。在万籁无声和感官安静的时候，不朽精神的潜在认识能力就会以一种神秘的语言，向我们暗示一些尚未展开的概念，这些概念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庸常之如我辈者，当然说不上有什么“高尚的心灵”，但在康德的导引下，于乡间夜色中仰望星空之际得到的领悟则是切实的：与浩瀚的宇宙相比，连地球都是如此渺小，而那些所谓伟大事物，伟大人物，又算得了什么；与永恒运转的天体相比，在短暂的人生世界中，一切的纷争，一切的利欲，又是多么可笑。这当然不是心灵的沉沦，而是从容面对人生的精神策略，是超迈旷达的宇宙情怀，是在有限中达致无限的希冀之光。

就康德本人而言，这部著作的用意，显然亦非仅仅是要探讨物性宇宙，而更为关心的正是人类的灵魂这一“精神天体”。请看他在这部著作的结语中关于地球人的论述：“如果说，在这颗行星的能思维的创造物中也有卑劣的东西，他们不顾一个这么伟大的世界形象的魅力对他们的鼓舞，仍然死抱着虚幻的想象不放，以为有用；那么，这颗星球竟然培育出这样的可怜虫来，该是多么不幸啊！然而另一方面，因为在一切最值得设想的条件下，为它打通了一条到达幸福和崇高境界的道路，这种境界远远超过自然界在一切天体中所安排的最美好的境界，它又是多么幸福啊！”如果联想到康德后来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所张扬的“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的伟大哲学境界，我们会清楚地意识到，康德这儿是在激励人类，应如自然天成、宏阔壮丽的宇宙那样，以博大的襟怀与神圣的情感，奉行具有至高智慧的造物赋予人的“无上的命令”。只有这样，才能“到达幸福和崇高境界”。而无视“灿烂星空”的鼓舞，想入非非，沉溺于功利性幻象者，则只能成为这个地球上的可怜虫。重读康德的这些话，我愈发感到，仅从人格培育作用而言，康德这部描述宇宙天体的自然哲学著作，也许可以抵得上无数动听的道德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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