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出名门的华山

□简墨

想一想“齐烟九点”这四个字，就有点恍惚：在烟云清淡的一座城中，有九座小山，一点一点，撒豆一样随意丢在这里那里，点缀在车水马龙中，那感觉多么好。华山就是其中保护最好的一个。

山上古迹很多，出乎我们意料，虽然大都尽毁或残缺，但足以证明它曾经的繁盛通达。

济南有句俗语：“来济南到华山，华阳宫的神仙全。”从13世纪开始，华山成了兼蓄并包的教派大聚会。无论是祈福消灾、祈雨求财，还是求子问道，从这里都能找到对应的神。甚至还曾有一座专门祭祀棉花神的棉花殿，据说全国供奉棉花神的棉花殿只有两处，华山即占其一。棉花神，那该是最富有诗意、最美的一个神吧？因为你知道，你身上的棉袍有多洁白多温暖。

漫山遍野撒着欢儿长的，是一种叫做荆棵的灌木，雀舌一样响亮地绿，想视而不见都不可能。荆棵蜜就是它细密小花的精华所凝――― 想想满口的甜蜜是满眼的山树，甜蜜就更甜蜜了。还有一种草，也是随处可见。磊子告诉我，它们可以做麻绳，捆扎麦子、做抽陀螺的线。他摘了一片，让我闻闻有什么味道。淡淡的青生气吧，也有点怪怪的香。然后，磊子使劲在另一只手心里甩打叶片，一会儿，又让我闻味道怎样了――― 呀，青生气和怪怪的香都加了三倍半呢。真是一件有意思的、奇妙的事。推而想及万物，会觉得，每一件事物(包括沙子、石子、贝壳、漂流木，那些所谓的没有生命的事物)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神吧？在合适的时候就会现身，用相似的面孔讲不同的故事，而每一件事物的美都是无限的，在每一个不同的时辰呈现出不同的美。

因为存了敬畏和爱，因此，我的笔迹所涉，必定出言郑重。

华阳宫院内银杏树个个齐天而生，披草而卧，树冠铺天盖地，枝干虬盘鳞结，老得不像样子，叶子则透明和黄得都充满禅意，一看就通体清凉了。四处都是金黄的光线，屋顶、土台、石凳、砖地上，那些扇形的叶片反射出蜜糖一样的光，叫这光亮更加柔软温柔。此外，庭院里只剩下空廊的寂静。晨光在蛛丝上游移，蚂蚁在树洞里爬，朝露闪烁着光泽，落花飘满长满青苔的石阶，林子里清香四溢，深树间时时见鸟儿来去，还有红脸儿的野鸡垂着大尾巴，昂着脑袋和人对视。我在古老的树下，披了一片云在肩头，脚上粘着一片腐败的香椿叶子，什么也不想，什么欲念也没有了，霎时间，仿佛跌入到某个未知的时空，也许是此刻，也许不是――― 花开得和一千年前的花一样，鸟儿的叫声也和一千年前的鸟儿一样，我们的愉悦也和一千年前那些人的愉悦一样。

好多年了，那个时空，一直山温水软，简单明亮宁静和美得都顺理成章，如同婴儿安详望着我的眼神，有一种叫人幸福的力量。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树大鸟多，每颗心都不被伤害，每个生灵都不被惊扰，也不见谁吃谁，都不语。我为这悦目的景象而悲伤――― 它像欢喜一样。

也许，在这个越来越喧哗的世间，不语的东西才让我们真正心动。

过龟石、蛇石、青龙、白虎、“五指石”、“蛙石”、“一线天”、“仙人桥”……我们站在了华山顶上。很难相信，自己一路艰难行来的这座山只有197米高。其实，任何一座山，只要爬上去，就都是泰山了，一览众山小，极目远处，看四野茫茫，用心体会大地上的一切聚散生灭的妙不可言。那种混沌感和博大感是难以言喻的。在此间此时，天地万物，都是半神，并各得其所，友情相待，静候四季转换。华山就像一架堤岸，载着一切，看有人离开，有人回来。

站在山顶朝东北方向看，可以清晰地看到另一“点”――― 卧牛山。卧牛山山石属于天然的花岗岩，价格不菲，而这种特异美丽的石头正在迅速地变成高楼和路边沿。也许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完全消失了。而我立志不写已经消失掉的美景的――― 它不存在，我就没有办法写它，去骗人。这样的一座半拉山，我们怎么能再忍心去踏上自己的脚呢？不去了，不能去了，因为除了脚和眼睛，我们的心也说着不忍心。

同人一样，山和山也是有分别的，有的很懂得世界越是喧嚣，越是加强自我内在的好时机，有的则弃暗投明，飞快地追上了时代的风尚，不再安分。安静地待在那里可能真的没多大意思吧？像一万年前一样，太沉默。

也不能责备。昆德拉说，我们怎么能去责备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呢？于是，我只剩下了抓紧看，以及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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