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双十一”

女报记者 朱洁 姚正 摄影 姚正

你会选择用哪个形容词，来描述刚刚过去的这个“双十一”呢？

是“热闹”吗？易烊千玺、Mariah Carey、周杰伦、张艺兴、Angelababy……今年的天猫“双十一”晚会星光熠熠。11月10日晚上，人们看着晚会，发现手机不时震动、低吼，遭遇一连串的短信轰炸，让人恍惚以为今夕就是除夕——只是那些短信的内容不是拜年，而是你曾经光顾过的店铺善意地提醒你，“错过一天，再等一年”。

是“疯狂”吗？2018年11月11日零时2分05秒，天猫“双十一”全球狂欢节的成交额超过100亿元。一年前，这一成绩的达成用了3分01秒。五年前，达到这一成交额，耗时近6个小时。

然而，对有些人而言，他们的“双十一”与这些形容词无关。在我们日常关注的视线之外，在黄河北岸的物流小镇济阳崔寨，“双十一”有着别样的一番意味。

热闹是暂时的，就像是所有聚会都会在午夜十二点戛然而止，而时代的沧桑巨变，从来都是悄无声息，波澜不惊。

11 月，比较“烦”

盖继旭最近比较“烦”。

作为山东盖世济北国际物流园区的物业主管，盖继旭的神经一进11月，就变得紧张起来。因为一年之中，最为紧张、忙碌的一段时间就要来了——对他而言，每年的“双十一”都是一场战争。

时至今日，盖继旭仍对三年前的“初体验”心有余悸。“2015年之前，我们园区主要是做仓储的，不涉及快运快递这一块儿。三年前的‘双十一’，我第一次见识了那种大阵仗。”

2015年的“双十一”来临前，盖继旭和他的同事们提前做了大量准备工作，自认为已是“万事俱备”。然而，真的事到临头，盖继旭才意识到这种自信来得太过天真。“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车同时涌进来，园区的主干道被堵了，进出口也是水泄不通。当时，我们一度相当被动，所有人都手忙脚乱。”

经历过2015年的措手不及，盖继旭和他的同事们真正意识到了战争的残酷性。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每年，一进入11月份，他们就开始提前备战，检修线路，排查安全隐患，忙得不亦乐乎。

对园区内的快运快递企业而言，“双十一”这场战争从每年的11月11日零点拉开大幕，在11月13日到15日进入白热化。在此期间，所有人都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之中。

前两年，11月11日零点之前的两个小时里，园区内相对安静——一些快运快递公司的工人们10日晚上11点左右吃过饭，多数在休息，养精蓄锐。零点一过，随着网上剁手开始，所有人也进入状态，战斗正式打响。园区进出口处的栏杆早已全部抬了起来，整个园区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同一时刻，盖继旭和他的同事们在巡查。他们几个人挤在一辆面包车里，在园区内不停地转。他们要保证园区内的安全，以防有人浑水摸鱼，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需要随时准备好处置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保障电力供应不出问题。

“我们这几个人倒替着开车，谁实在撑不住了，就到后排去眯一会儿。”等到天光放亮，园区稍稍趋于平静，他们才能停下车，回到办公室里眯上一会儿。用盖继旭的话说，“头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如果说，“双十一”是快运快递企业的“大考”，那么，盖继旭和他的同事们所扮演的角色，就是陪考的家长——他们必须全力做好后勤保障，保证考生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不掉链子。

“说起来，‘双十一’我也不是没收获。2015年的‘双十一’，我秒到了一台小米手机。零点，那会儿正是我最精神的时候。”11月5日说起这些时，盖继旭正带着记者穿行在午夜时分的园区里。其间，他还顺手从一名想要偷着抽两口烟的大货车司机那里，没收了一盒香烟和一个打火机。

或许是地势开阔空旷的缘故，崔寨的气温比济南市区明显低许多，以至于人们大都高高竖起了衣领。盖继旭指了指远处隐隐约约的树影，告诉记者，那些都是当年园区建成时，自己参与种植的。从2010年山东盖世济北国际物流园区建成至今，盖继旭在这里已经工作了8年，见证了这些年来物流产业的发展，也见证了“双十一”的热烈与疯狂。

2018年11月10日20点29分，盖继旭发了一条朋友圈：“车多人多，要开始了。”作为一名“老兵”，他已经隐约看到了天空中积聚起来的战云。

偏爱叉车女司机

11月5日晚上6点20分，记者赶到中通快运山东分公司济南分拨中心时，10月月度表彰大会暨“双十一”动员大会正要召开。

偌大的高台库长180米，宽60米，面积约1万平方米，高为10.7米。南北对开36个大仓门，北风呼呼灌进来，记者裹紧厚羽绒服还是有点打哆嗦。场地正中，几百个蓝色叉车托盘搭建成了临时讲台、临时坐席。讲台前方，摆满了苹果、橘子、香蕉等北方最常见的水果，十几个礼品袋，以及两个大号生日蛋糕。济南分拨中心经理冯俊强说，“顺便把11月份出生的员工的生日会给办了。”

10分钟之后，以搬运工为主的几十位员工落座；大小叉车司机人不离车，环绕在坐席左右及后方，其中女性占了百分之六十。一位女员工走上讲台，开始主持会议，音响不错，只是场地太过空旷，回音不断。

获得表彰的员工来自各种岗位，其中一位是45岁的周玉国。他个子略显瘦小，拿的却是最佳装卸工奖。10月份，经周玉国装卸的货物为567吨。他从冯俊强手里接过红包时，叉车司机胥保红抿着嘴笑了——那是8个月前鼓励她离开原单位、来学叉车的工友，也是她亲爱的老公。

在生日会环节，七八位工友走上台接受同事的祝福，也要说一些心里话。有的大姐满脸笑容，却连连摆手，不知怎么当众表达自己的情感。下面坐席上，一位姑娘悄声对记者说，生日会是这里大多数员工最感动的时刻，“多少农村妇女可能在自己家里都没过过生日”。

重头戏还是“双十一”动员大会。冯俊强口才了得，从经济形势讲到快运快递行业的发展，从团结、包容、感恩、思变讲到荣誉感、动脑筋，从“双十一”预估装卸货量讲到人员车辆如何应对，最关键的一句大概还是，“从11号到20号，货量将大幅上涨，为了避免爆仓发生，请所有人员牺牲休班，20号之后再做轮休。”

34岁的冯俊强是菏泽郓城人，一年半前自无锡来到济阳崔寨工作，管理着120人的团队。他最怕凌晨接到电话，因为凌晨来的电话都是突发情况，比如分拨断网、班车货物爆仓、临时安排加班车等。每个月末，只有一脚油门离开物流园上了青银高速，他紧绷的神经才能因为回老家看老婆孩子而短暂放松下来。

晚上8点，夜班员工正式开工。4辆大叉车、20辆小叉车风驰电掣，在接下来的10个小时内，除去半夜12点到凌晨1点的加餐休息时间，他们平均每晚要叉1500吨货物。“双十一”之后的10天，预计每晚叉1800吨至2000吨。

冯俊强毫不讳言自己对叉车女司机的偏爱，“女人心细，做事周到，爱惜叉车；好沟通，爱学习，事儿少，出错少。”他以墙上贴的路由为例，“有的女员工一个中午就能背下来。”路由，简单来说，即从寄件网点交货的首站分拨中心到目的地提货去派件的分拨中心之间的包裹转运线路。不同的快运快递公司有不同的路由设计。比如，在中通，武汉分拨中心就承接着9个城市的货物，不下一番工夫还真不容易背下来。

对胥保红和她的工友王海燕、杨延蒙、高吉花等人来说，路由就是最根本的工作规章。只有熟记，才能在叉起货物后，将其快速准确运到对应的仓门。新手每晚要运400托，老手可以达到600托。

胥保红和老公的月薪加起来可以达到一万三四，对于家住崔寨程袁村的这对中年夫妇来说，这个数字令他们心满意足。虽然天天夜班，但是多数时间只与货物打交道，他们都觉得“省心”。不过，除了济南，路由上标注的其他城市，两人都没有去过。胥保红说，也没什么强烈的向往，每个夜晚，她都开着叉车在几十个城市中“旅行”。

11月11日晚上12点，记者联系冯俊强问当晚工作情况，他回复，“货量上涨，人员稳定，操作正常，一切尽在预估中。”几分钟后，他又发来一条微信，“快运快递是个辛苦的行业，为了大家的物品及时到达，我们必定拼尽全力，但也渴望顾客的尊重、支持和理解。”在中通快运济南分拨中心，叉车司机中女性占60%。

11月12日上午9点，优速快递济南分公司的帮厨阿芹把几盆饭菜端到餐厅中间的桌子上，夜班员工该下班来吃早饭了。早饭是热腾腾的面条、馒头、煮鸡蛋、酱鸡腿和三种小菜。

同一时间，老张完成了自己的装卸工作，也结束了优速快递对他第一个月的试用。他来到餐厅，一边吃点东西，一边问妻子阿芹老母亲一夜可好。

48岁的老张是当地崔寨村人，他不会网上购物，连玩“愤怒的小鸟”都经常卡壳的手机，估计在“双十一”也秒不到任何好东西。但是，“双十一”还是成为他和一众老伙伴年近半百时的转折点。

2018年初，济阳崔寨街道划归济南新旧动能转换先行区代管，自此老张的心思一直处于矛盾中。一方面，他希望家乡踏上快速发展的道路；另一方面，他不知道以后没有了蔬菜大棚，自己能做什么。

就在上个月，该来的都来了。大棚、家里的房子，先后经过了测量，拆迁的消息一阵阵传来。有的人家索性收拾了大棚，把能用的木料拉回家，土料卖掉，老张的芹菜才一拃高，他舍不得废弃，但也不得不接受妻子的劝说，与几位年龄相仿的街坊一起成为附近几家快运快递公司的装卸工。

在“双十一”之前，崔寨几乎每家物流、快递公司的外墙上都喷着招聘广告，“招聘装卸工，计件制工资，多劳多得，管吃管住，交纳五险”“高薪招聘操作工，介绍奖励600元/人，多介绍，多奖励”……如果不是这个节点，48岁的新手是难以进入物流快递行业的。

老张初中没毕业，路由记得不熟，好在他目前只负责济南几个区县快递的装卸，没出过错，“发错一件，新手罚款30元，老手罚款50元，我可不能让班长抓住。”

老张不喜欢夜班，因为种大棚20余年，赶上蔬菜成熟的季节，他和阿芹总是半夜一两点就去大棚“发菜”，隔一段时间就犯一次胃病。但是没办法，快运快在公司餐厅，阿芹为老张端上早餐后，开心又害羞地坐到了老公身边。

递行业的大部分工作就是集中在夜晚完成。以前，他和街坊们一起下地，买肥料，买塑料薄膜，谈论的是要哪家的种子、把菜发给哪个贩子，每年的收成按年计算；现在，他们套上不同颜色的工装，转身进入不同的公司，中通、韵达、京东、佳吉、优速、速尔……聊的是各家的工资福利，成了拿月薪的“新人”。

阿芹比老公早一年进入优速，从保洁员做到了帮厨。“双十一”对她来说，意味着前后一个月要为每位员工每顿饭多加一个硬菜，“尤其是午饭和晚饭，除了原来的两素一荤，要再加一个鸡腿，或者一块把子肉，或者几块带鱼。”

他们的儿子曾在济南某快餐连锁企业做厨师，今年夏天也被母亲劝回了老家，进入一家快消品企业做仓储物流。“20来岁的小伙子，哪家公司都愿抢。”阿芹说，家乡的发展近在眼前，她希望儿子能在物流行业学到专业知识。

自从老张有班可上，一家三口同时出现在家里的情景就很少了。阿芹的工作时间是早8点半到晚6点半；老张从夜里12点上到第二天早7点，但是货量常常超出计划，9点、10点下班也是常有的事儿；儿子本是三班倒，但“双十一”前后，他每天至少加班三四个小时，即使与父亲同时在家，父子俩也是各占一室补觉。年近九旬的老母亲倒是身边一直有人了。

“您喜欢做工人还是做农民？”记者问老张。

“农民。我总觉得土地是最稳定的东西，你给它什么，它就给你什么；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多少。”

“老张，咱老板说了，这20年没有比快运快递发展更迅速的行业了。土地稳定，不也是马上就没地种了？”阿芹在旁边说。

“每天装卸这么多货物，有没有感觉自己就像一台机器？”记者再问老张。

“人怎么会像机器呢？”老张认真反驳，“人比机器快！传送带上要是积压了快递，活就没法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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