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诗话（四十五）

塞外杂咏

林则徐

裨海环成大九州，

平生欲策六鳌游。

短衣携得西凉笛，

吹彻龙沙万里秋。

雄关楼堞倚云开，

驻马边墙首重回。

风雨满城人出塞，

黄花真笑逐臣来。

路出邮亭驿铎鸣，

健儿三王道旁迎。

谁知不是高轩过，

阮籍如今亦步兵。

携将两个阿童儿，

走马穿林似衮师。

不及青莲夜郎去，

拙妻龙剑许相随。

砂砾当途太不平，

劳薪顽铁日交争。

车箱簸似箕中粟，

愁听隆隆乱石声。

天山万笏耸琼瑶，

导我西行伴寂寥。

我与山灵相对笑，

满头晴雪共难消。

古戍空屯不见人，

停车但与马牛亲。

早旁一饭干藜藿，

半咽西风滚滚尘。

经丈圆轮引轴长，

车如高屋太昂藏。

晚晴风定摩帷坐，

似倚楼头看夕阳。

1842年，林则徐被道光皇帝革职，充军新疆，遣戍伊犁。这年八月，他将家眷安置在西安后，在次子和三子的陪侍下，踏上了西行的旅途。临行前，林则徐赋诗明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表明自己惟以国事为重，即使牺牲生命亦在所不辞和绝不计较个人安危祸福的旷达胸怀与崇高精神。10月8日到达肃州（酒泉），更换车辆稍事休整后于10月10日至嘉峪关，次日出关继续西行。《塞外杂咏》这组诗即作于嘉峪关至伊犁途中。组诗共八首，记叙他出关后沿途的见闻感受，抒发个人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感，其中不乏名篇佳句。

第一首表达作者的抱负，感慨于功而获罪被贬的遭遇和满腔激愤。诗中说我中华泱泱大国，以文明著称于世，诗人有兼济天下、“策六鳌游”的抱负，正欲肩负重任，报效国家，大展宏图，不意爱国获罪，有功被罚，被贬戍迢迢万里的伊犁。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复杂深沉。诗人在这里愤怒不平之情，忠君爱国之心交织在一起，融旷达轩朗和抑郁不平为一体，给人一种含蓄、幽深、凄婉苍凉之感。第二首描写嘉峪关的雄伟高峻，表现作者在风雨中充军出关的复杂心情。“驻马边墙首重回”，寓指诗人对东南战事的关切和对故乡亲人们的依恋之情。“风雨满城人出塞”，不仅是实况描写，也寓指当时英法侵略者入寇，国家民族命运多蹇，处于风雨飘摇的垂危局面。“黄花真笑逐臣来”，则形象地表现了作者爱国有罪、愤慨不平的心情和有心弑贼、无力回天的苦笑之状，诗人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十月的嘉峪关，正是深秋季节，面对阵阵西风和落地的黄叶，更增添了诗人无绪的惆怅和感慨。

第三首写作者沿途受到的接待和身处逆境而自强的心态。林则徐虽以罢官戍边之身戴罪西行，但他禁烟抗英的一身正气和不平遭遇，也赢得许多爱国者和富有正义感的人们的同情和敬仰。从他的西行日记——《荷戈纪程》中可以看到，凡是他过路停宿的驿站和馆舍，都受到热情地接待，每到一处，地方官绅也纷纷慕名看望或者拜谒求字，这些给予他很大的慰藉。阮籍是三国魏的文学家，“竹林七贤”之一，曾做过步兵校尉。他不满当权的司马氏集团的专制统治和黑暗现实，愤世嫉俗，蔑视权贵。林则徐在诗中借阮籍之名表达对腐败卖国的朝廷的愤慨，同时借用“步兵”一词把自己当作和荷戈戍边的普通士卒一样，愿以衰朽之躯为卫国戍边和边疆建设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第四首写作者风尘仆仆的行程和夫妻之间的一片真情。这次西行，林则徐父子三人乘坐的是河西一带普通百姓常用的大轱辘牛车，不同于达官显贵乘坐的高轩丽车。车上除了装载一些备用的生活用具外，带了二十箱书籍。准备以书为伴，在戍边岁月勤奋读书励身自勉，期望他日再实现报效国家的愿望。诗中后两句写拙妻赠他龙剑相随，剑如妻子之心伴君到遥远的边疆，表达了夫妻之间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忠贞之情。

第五首描写关外旅途生活的感受，交织着诗人对国事的忧心。“沙砾当途太不平”，既实写关外道路的艰难行走，坎坷不平，又寓有对权奸当道、黑白颠倒，正直忠良之士反遭诬陷的愤慨。诗人一路西行，饱受车箱颠簸之苦，耳听乱石隆隆之声，心情郁闷，孤独寂寞，一个“愁”字，既是愁旅途之多艰，又包含着忧国忧民之心。第六首写西行途中眺望天山雪景的感受，表现诗人不畏艰辛劳顿的达观胸怀。踏入新疆，远望天山山脉，主峰耸峙，白雪皑皑，如美玉琼瑶，一路上的孤寂之苦一扫。这时，诗人浮想联翩，看天山似乎化作一位须发斑白的山神，热情地笑迎诗人。大约天山之神也向往春光明媚繁花似锦的世界吧！对此，诗人也情不自禁地搔着过早变白的头发，报以略带苦涩的微笑。

第七首写旅途荒凉残破的景象和旅途生活的艰辛，环境的恶劣。作者西行路上，但见沿路军营废弃，农村凋敝，一派荒芜颓败的情状，这正是当时西北地区贫困落后、国防失修的真实写照。一路上西风肆虐，黄沙扑面。吃的“藜藿”之食，即瓜菜代替的粗劣饭食，半咽滚滚沙尘，想见这次旅程的艰辛。“甘藜藿”则表现诗人安贫乐道，以苦为乐的旷达胸襟。第八首描写作者乘大轱辘车西行的感受，展示了一幅色彩鲜明的河西民俗风情画。大轱辘车是河西走廊独具特色的运输工具，解放前还被普遍使用。这种车的特点是两轮高大，一般直径在六尺以上，车箱较宽，上面覆盖半圆形的车篷，用以遮蔽烈日和风雨，在嘉峪关城市博物馆还陈列有仿造的一辆。西北沙漠多风沙，戈壁滩经常整日狂风不止，行路艰难，一般早晨起风，刮到日落时才能停住，当地民谚“狂风怕日落”、“晚晴风定”说的正是这种情况。白天风沙弥漫，只有到日落风停后才好掀开车帘透气。“似倚楼头看夕阳”，既是写作者旅途的感受，也使人联想到清王朝已处于日薄西山、岌岌可危的可悲命运。

纵观林则徐的《塞外杂咏》这组诗，运用第一人称，巧妙地将拟人、比喻、映衬、双关和用典熔铸在一起，生动形象地抒发了诗人的复杂心情，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作者早期的诗，多为官场应酬，题图咏画之作，鸦片战争之后，诗风为之一变，思想感情的变化使诗人“老去诗情转猖狂”，写出了不少优秀的诗篇。含蓄蕴藉，曲折有致，语言平易是林诗的显著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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