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铁路往前走

李润锴

脑海中常浮现这样的画面：秋日的黄昏，所有的的景物都沐在暖暖的斜阳里。微风中，几片黄叶打着旋儿飘落。远山上，暮归的农夫牵着两条抬杠的老牛回家。有一少年高昂着头，张开双臂，往前走去。他脚下是一条铁路，高高的路基上两条银线向远方延展，我仿佛听到了火车的吼叫在他身后追赶，我似乎看到了他胸中郁积着巨大的出走欲望，同那个年代很多孩子一样，他渴望走出自己单调狭窄的生活，从此天涯飘零，周游世界。许多年前，我也渴望可以沿着铁路，张开双臂，走出寂静的山岭，走过辽阔的平原，一直走到波涛汹涌的大海边。

故乡从来都是每个人进入世界的起点。我从小在乌鞘岭上的铁路边长大，很清楚的记得那个年代的火车还是燃煤的蒸汽机头牵引，运行中拖着巨大的黑色烟柱，不时地向两旁喷放高压的水蒸气，嘶吼着向岭上冲去。倘若它经过时你恰巧站在铁道边，你会感觉到脚下清晰地传来一阵很有节奏的律动，耳朵里塞满了硕大的铁轮碾压钢轨间隙时发出的很有节奏的哐嘡声，不得不说，我好像很喜欢这种感觉。

那时候火车翻越乌鞘岭至少要用两到三个机头牵引，以提供足够的动力。在列车的尾部有一个特别的车厢，叫“守车”。守车里面是货运车长办公休息的场所，十分简陋，两边用铁条焊了坐人的长椅，一年四季都在中间生着取暖的大铁炉。到站停车或者出站发车时，货车车长会从守车旁边凸出的小窗中探出身子，挥舞或红或绿的旗子，令行禁止，十分威武。

谈及守车的原因，是因为从那里我开始了最初的铁路旅行。相对于平板车、油罐车和集装箱车而言，守车的安全性和舒适性是毋庸置疑的。夏秋时节，逮着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几个小伙伴赶牛上山之后，便谋划着去岭上玩耍，几十里的山路靠两条小腿儿是奔不去的，只能寄希望于火车，尤其是那种每站必停的货车，更是上上之选。想坐守车也好办，在水磨下的河道里捉一条吃了五谷杂粮的大鱼，或者从谁家鸡窝里揣几颗老母鸡刚生的鸡子，这些都足以让守车上的车长带我们上岭。至今记得，被诱惑的车长忙活着在铁炉上烤鱼，小伙伴们拿着他的红绿小旗挥舞，我趴在最尾端的横杆上，看着枕木一根根飞快地闪向远方，两根闪着寒光的铁轨由宽变窄，最后汇聚到远方一点……随着年岁日长，我慢慢地从这场景中品咂出了时光的味道。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相随相伴后不免挥手作别，看着伙伴朋友踏上与己无关的漫漫路程。分别，其实就像在铁路一个分岔路口乘坐了不同方向的列车。儿时，父亲总会教育我，“要是不好好学习，就像亚古一样放羊去！”亚古是我儿时玩伴，回族，一年级学会加减法就回家了，一直在山上放牧牛羊。我的路跟他不同，小学中学大学，努力奋斗拼搏，至今望房兴叹，偶论囊中羞涩。前年回家，姥姥指着一院新房告诉我那是亚古新盖的房子，还买了越野车，现在亚古的羊群有上千只，牦牛近百头。姥姥拄着拐杖说东说西，我望着天边白云久久不语。

千禧年去重庆，火车在秦岭上的一个小站停了许久。这个车站并陈着四条匝道，一半悬在山间悬崖峭壁之上，一半深入山中宽阔幽深的隧道之内。一条飞瀑从车站旁的悬崖上飞流直下，水量极大，撞击着崖下一汪水潭，爆出轰轰巨响，溅起阵阵水雾。那隧道从外面看去像一张能吞噬了整列火车的巨兽的大嘴，极里幽暗深邃，仿佛没有尽头。却有三三两两的山民，背着竹篓扛着山货从隧道里踩着道渣走出来，从车厢连接处钻过匝道，沿小径走到水潭边，洗脸濯足，歇息片刻后，又施施然顺山间小径钻进深林，不知所终。秦岭山高路险，也许沿着铁路向前走，是当时最便捷的出山之路。

据说，人生就像一次旅行，在乎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后来，乘坐火车去了很多地方。青藏线，高原寂寥，古朴苍凉；包兰线，长河落日，大漠纵横；宝成线，山岭奇峻，大江奔腾；成昆线，群峰嵯峨，山高路险……每每乘车渐行渐远，在车窗里看风景飞逝，任手边清茶点点浅去，不经意间，放飞遐思在山野之中，天涯羁旅的乡愁油然而生。当你倚窗而坐，看窗外明暗的景色，你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铁路上，你看到的不仅仅是风景。车站里的悲欢离合，车厢里的喜怒哀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像一幕幕电影不断上演，只是没有开场没有谢幕，你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演员还是观众。你可以在软卧车厢里观摩贵族的风采，也可以在绿皮车厢中感受中国的人海，世间总是千姿百态，细想来，每个人都是那么可爱。

那年去新疆，过了柳园就中暑，蔫蔫地靠在车窗边吹风。邻座是位河南大叔，用他的毛巾蘸了点凉水捂在我的额头上，虽然我看到他曾用那条毛巾擦汗抹脚，虽然毛巾上那股味道令我毕生难忘，但我依然觉得他很善良，沧桑的脸上洒满了阳光。那年去拉萨，广袤的高原连绵的雪山，百里荒原杳无人烟，车近那曲，突然看到一个牧者并起双腿，抬手向列车敬礼，他身穿藏袍，头戴毡帽，我分不清他敬礼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敬畏，也许是因为职责，不管那种原因，都让我感佩万分，惭愧万分。

中国人很多，在南方尤为明显。在车站买不到坐票，上车了找不到站脚的地方。湖南到广州那段，硬座车厢里接踵摩肩，没有人敢多喝一口水，有文化的大叔感叹：“如厕难，难于上青天！”最厉害的是推小车送餐卖小吃的兄弟，竟然能从如此密集的人流中冲杀过来，直让我想起了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安市阵前的薛仁贵，于是就在车厢过道里随波逐流中悠然神往。

车过兰州，已是半夜，浅浅的灯光惊醒了尚未睡熟的我。车厢里很安静，隔着好几个铺位都能听到一个男人酣畅淋漓的呼噜声，几个黑影摇摇晃晃地拖着行李向车门口走去，瞌睡和等待一定把他们折磨坏了。撩开窗帘，风卷起纸片和塑料袋从窗口飘过，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几个零散的身影，他们一定很想念家里温暖的床，其实我也想。

铁路如同世界的脉络，视野随着行走而不断拓展，我们与起点的距离忽长忽短不停变化。距离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越远思越浓，越近情越怯。也许你曾经在很多个异乡翘首凝望天空中的月亮，想自己的兄弟头上插满了茱萸满怀惆怅。可你离故乡越近，越知道自己走得太远走得太久，已经再也回无法找回儿时那无间的欢乐了。

沿着铁路向前走，心里想着故乡，脚步渐行渐远。这里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实现和胜利，有的只是甩开双臂往前走。

（作者单位：嘉峪关市国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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