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风从长城的残垣处舞起飞天般的长袖将盐颗一样的

白色的风，从长城的残垣处，舞起飞天般的长袖，将盐颗一样的雪粒撒向山脚下的空阔处。长风追赶着漠野，像极了我们对人生中那些丢失过往的追逐，那些曾经鲜花一样的情感，一旦错过，就再也抓不住，再也回不到原位。白雾茫茫的山体隐去平日苍劲的棱角和褶痕，像胡须上沾着雪粒的牧人，用刚毅的眼神注视着风雪肆意的啸叫和撕扯，空旷的戈壁，沉默如泥。

一截一截的土城墙披一身浅白的雪粒，在荒荒的草色中断断续续地伸展着，我听见金戈铁马的嘶鸣，从六百多年前的旷野深处传来，那些身披铁黑色铠甲的边关将士，遥望故乡的眼神，在风雪的年关，滴落出比风雪还要寒冷的忧伤，凝固在长城垛上的时间冻成一坨一坨的，一坨插着羌戎的戟羽，一坨裹着胡勇汉将的戈矛，将历史的细枝末节封冻成一幅草色的画卷，弥漫在长城关口。风裹着雪粒，生硬，冷湿，灰褐色的草棵披上浅白色的绒衣，在旷野中铺展开来，轰轰烈烈的，将戈壁也蔓延得铺天盖地、轰轰烈烈。这是一片与嘉峪关关城平行对望的峡谷口，蓬蓬匍匐的叫做骆驼刺的草棵，在雪地里跳跃着，看见它们，我就看见那些驮着丝绸和茶叶的驼队，在风雪和沙尘中奔走的背影，汗水在骆驼的眼睛上凝结成冰，滚落下来，溅起一路的土星子，长成了这满地驼蹄一样的植被。

在西部，随处都有这样的草棵。

在离敦煌不远的雅丹山口，一个草叶正肥的夏日的正午，我看见满戈壁铺天盖地的草棵，飞扬着头发一样的草枝，朝着我站立的山口奔腾而来，狂放不羁的气势，一泻千里，“嘚嘚”奔涌的声响，振得我两耳发聩，天地间一片轰鸣。云朵样的羊群从眼前飘过去，退回到了远古的河岸，那里有渔夫撒网，有帆船飞渡，有草色的渔歌，有明明灭灭的渔火。

这样的草色，沿着祁连的方向延伸。我背着行囊行走，总是迷失在这些草色的深处，草色的戈壁，放牧着我草一样的文字、草一样的思绪。羊群和骆驼是从草色里走来的远古时代的风景，涌进了我的生活里。

我时常坐在某一处向阳的山坡上、某一处低矮的树丛中、某一个枯死的树墩上，像一个手持羊鞭的牧人，满心欢喜地看着眼前云朵一样飘来飘去的羊群，心里塞满了满满的温暖，我似乎已和这些草棵挤在一起了，变成戈壁中的一种植物，安静地生长。而这样的时候，多半是夏天。夏天安静的日子，在长城的沿线，在远离村庄和田野的山山坳坳，都有这样安静的草色，像枯瘦的时间长出的草，它们记得每一缕风的吹过，每一蓬草的疯长，每一朵野花的盛开，每一群大雁的鸣叫和牧人辽远的歌声。这种安静的生长状态，生长出西域来来往往的光阴，比如边塞诗里的韵律，比如胡笳、羌笛里的节奏，比如张骞、班超的行囊上堆积的尘埃，都染上了这抹安静的草色，一抹紧紧相随的温暖，一路向西。其实细细想想，岑参、王维是一株草，张骞、班超也是一株草，他们就是一些根在水乡深处，枝叶朝着西域的方向蔓长的草棵，将一缕缕绿意和褐红播撒在西行的路上，西部的路，就有了生命的色彩。

戈壁草色与戈壁上的路紧紧相随，许多的村庄消失了，许多的牛羊隐退了，但那些记忆仍在草色里温暖，温暖成生命路上最美的树，有盛开的欢欣，也有凋落的沉寂，就像我们相濡以沫的生活与感情，与我们温暖相依，山高水长，不离不弃。在飞雪漫卷的冬季，枯枯的草棵像枯干的柴火，跟枯死没什么两样，可是等到来年的春天，这些柴火一样枯死的草棵又泛出浅浅的鲜绿，长出生命的模样，长成西域长天的颜色，成为泥土最深情的皈依。戈壁上的草棵浸出焦黄和褐红的汁液，那是草的血液，从根茎涌向枝头，开成花的颜色。

草，是大地最隆重的植物，人是追寻着草色而行走的，游走在大地上，我们该学会像草一样安静，安静地生长！在苍凉的西部，如果没有这些戈壁草色，就是一片窘迫的死寂。在这些草棵的匍匐处，我听见胡麻花开的脆响，那是春天，在风雪里“噼噼啪啪”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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