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上的歌声

上了点年纪却没个正形，有事没事、在家或者在路上还不时吊吊嗓子、哼哼小曲，而且自鸣得意，仿佛枝头的小鸟，抖擞着翅膀，乐此不疲从此树窜到彼树。其实自已五音不全，除了音色尚可，其它的旁人是难以恭维的。然而有三十多年哼哼史的我，只要喉咙一痒，一首又一首的老歌就会脱口而出。唱着唱着，那座静卧在荒山野岭的寺庙，那进进出出的身影，那时断时续的小溪，就如烟似雾地在我眼前飘浮、缭绕……

三十多年前，当我只身来到黟县柯村一个偏僻的山乡中学教书时，不禁有些凄然：三个教室成丁字型地垂落着，没有围墙，如果没有一个悬挂在教室旁的铜钟和学生们的朗读声，陌生的人路过恐怕不会想起“学校”二字。教师十来个，都是清一色的“和尚”，大多住在寺庙里，只不过不敲木鱼不念经而已。

寺庙分三层，底层本是烧香拜佛的所在，但一阵文革的“穿堂风”，慈眉善目的菩萨就轰然倒塌了。厅堂内的烟雾缭绕时，烧的不是香火而是我们的盘中菜，不时还续不上。中间睡的是住校生，男男女女，上上下下，叽叽喳喳，多少有些生气。我们住在三楼，平时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备课、安息，六根呢也尚能清静。一旦周未，学生和一些家在山里的老师潮水一般离去，整个寺庙空荡荡的，我们的心也空荡荡的。

一个星期日的夜晚，一位姓丁的炊事员从房间里走出，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练习簿，对倚着门楣，百无聊赖地对我说，我们唱唱歌好么？“我不行。”我脸一阵灼热，自觉掉了点颜面。“没关系，我来教你唱。”说完，他一手翻开抄得满满的歌曲练习簿，一手优雅地一扬，宽大的嘴巴一张，“小小竹排江中游……”音色浑厚而优美。“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不知不觉我也受到感染唱起来。“对，对，吐词要清楚，要字正腔圆。”炊事员一边示范一边指教。“唱得好，唱得好。”其他几个窝在房间的教师闻声面出，也加入了我俩的队伍。“啊牡丹……”“边彊的泉水清又纯……”歌声此起彼伏，整个寺庙成了一片歌的海洋。那沉沉的夜色呢？也似乎成了美酒，一杯一杯地酩酊。

有两个老师自认为是破锣嗓子，不敢与我们为伍，但手上的功夫却拿得出手。一个吹笛子，笛一横、手指行云流水般地起伏，一首首悠扬的乐曲就春笋一样冉冉而出。一个拉二胡，弓一推，手一揉，把个“二泉映月”演绎得如泣如诉。

一个中秋之夜，正值周末。一轮皎洁的明月在静寂的夜空中默默地朗照，溶溶的月色，把山峰、把树木、把小溪披上了一层迷人的轻纱，显得格外楚楚动人。我批改完作业，不由自主地推门而出，几位同事也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房间里探出了脸面。“今天是中秋呐。”一位姓何的老师说道。“啊，中秋哇？”我有些惊讶。“我们喝点酒吧，我有两瓶明光大曲。”一位数学老师提议。“好。”“可我没有菜。”数学老师颇感遗憾。“要什么菜，我们唱一首歌喝一口酒不好吗？”丁一脸豪情地说。“好。”于是我们坐在月光下，唱一首喝一口。丁师傅自然一马当先，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手一扬，“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声音浑厚而富有滋性。唱罢，端起一两大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点了我的将：“你来。”我不甘示弱，回了一首李双江的“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边唱边仰着脖子，颇为自得，但一拿起酒杯就有些胆怯了，毕竟酒量不行。我喝一口行吗？不行。其他三位齐声否决。无奈只好牙一咬、头一仰“一气呵成”。数学老师酒量大，歌也能唱，居然有板有眼地来了首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而且韵味十足。何老师是个公鸡嗓子，不太会唱，小眼眨巴了一会，马脸拉拽了一阵，奉献了一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磕磕绊绊了一通，好歹也曲终音稀。“干，干，干。”唱着唱着，两瓶大曲就“啊朋友再见”了。此时大家都有些醉意，我更是舌粗脸烧。数学老师虽满脸通红，但还没喝过瘾，不住地嚷嚷：“我还有酒，我还有酒。”“有就拿出来，干叫什么？”丁红着双眼附和。不一会，数学老师坦克一般冲了回来，又一瓶明光大曲粉墨登场。他用牙一咬，盖就开了，“来，喝。”“再怎么喝呀？”我有些恐惧地罩着酒杯，小心翼翼地问。“以酒字为题，跟不上的罚酒。”丁出了答案。“好！”“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丁酒杯一举，豪情万丈。“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我赶紧跟进。“美酒飘香……”另一位老师也脱口而出。何没词了，只好认罚，举着酒杯就像举着一座高山似的，浑身抖颤着。然后出人意料地唱起了一首当时流行的电影插曲：“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尽管只唱了几句，但也还有几分模样。很快，“干，干，干”，酒瓶又空了。

酒瓶一个个空了，我们一个个成了关公，仍意犹未尽，乘着酒兴，我们又合演了一出《智斗》。数学老师矮胖，当仁不让胡司令；丁是大家，反串一下阿庆嫂不在话下；我清瘦，就混个刁得一。“这个女人那不寻常。”我往中间一站，双手倒剪。“刁得一有什么鬼心肠？”“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一招一式，颇有些样板戏的味道。何眯着小眼软塌塌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一名入迷的观众，不时地微笑，不时地摇头晃脑。

唱着唱着，月光愈发皎洁，山峰越来越俏，溪水越来越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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