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柱与黄宾虹的交谊

陈柱（1889—1944）

黄宾虹（1865—1955）

黄宾虹1935年赠陈柱《大盂鼎铭文手卷》。

黄宾虹1935年书赠陈柱联：词客人间作游戏，酒星天上有光华。

黄宾鸿1937年3月17日致陈柱信札手迹。

一位是书画巨匠，一位是国学大师，黄宾虹和陈柱，两人年纪相差悬殊，个人经历迥异，却因书画结缘，相与为忘年交。黄宾虹曾两次到北流游览，期间留下大量诗词画作，极为珍贵。

始于南社的交谊

书画巨匠黄宾虹和国学大师陈柱的交谊，始于民国初年的上海。黄宾虹（1865-1955），字朴存，号宾虹，安徽歙县人。他自幼攻读经史诗文，研习书画金石。1907年，黄宾虹来到上海，任《国粹学报》编辑，后为该报主编。1909年11月，应南社创始人之一陈去病邀请，黄宾虹从上海前往苏州虎丘参加南社成立雅集，成为南社最早的17位社员之一。陈柱（1889-1944），字柱尊，号守玄，北流萝村人，结识黄宾虹时还是南洋公学的学生。1911年8月21日，陈柱由谭作民、傅专和黄钧介绍加入了南社，是广西最早加入这个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的成员。

1912年3月13日，南社在上海愚园举行第六次雅集，柳亚子、黄宾虹、李叔同、叶楚伧等名流出席，陈柱首次参加雅集。黄宾虹是南社庶务员，负责雅集会务工作，虽然年近半百，但举止儒雅，谈吐超凡脱俗，受到陈柱的敬重。而陈柱作为硕儒唐文治先生的高足，既才华横溢又充满活力。黄宾虹对这位年轻社友也颇有好感。一老一少志趣相投，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雅集临别时，黄宾虹把自己精心临摹的元代名家精品力作赠给了陈柱，陈柱非常感动。后来，陈柱在《黄宾虹先生山水画册序》写道：“余识先生于三十载前。时方弱冠，先生长于余三之一，长身鹤步，奇气郁勃眉宇间，盖黄岳之精，以一身聚之者，一见相与高睨大谈，举所摹元人精品以赠，遂为忘年尔汝之交。”从此，一位学识渊博的金石书画名家，一位初露锋芒的年轻学子，遂成为忘年之交。

赴广西讲学，到北流游览

1925年，新桂系集团统一了广西。他们深感广西经济贫困、文化教育落后，认为“欲建设新广西，必须先事培养建设人才”。因此，1927年，广西省政府决定筹备成立广西大学。那时，陈柱已历任广西省立梧州中学校长、无锡国专教授、上海大夏大学国文系主任兼校务会教授代表、光华大学和暨南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等，著书50多种，是沪上十大名教授之一。“学识经验，度越时流”，因此被公推为广西大学筹委委员。1928年春，美国华盛顿大学教育学硕士黄华表（字二明）出任广西省教育厅厅长后，为培养中等学校骨干教职员，立即筹划举办广西暑期讲学会。同年5月，黄华表赴上海向马君武（大夏大学校长）、陈柱等通报广西大学筹建工作进展情况，并商谈暑期讲学会有关事宜，委托陈柱聘请国内名家担任讲学会的讲师。陈柱推荐了黄宾虹、陈中凡（东南大学国文系教授）、陈定谟（厦门大学教授）等学者，均得到了黄华表首肯。于是，陈柱便邀请黄宾虹等赴桂讲学。

其时，黄宾虹任神州国光社编辑主任，兼任暨南大学艺术系教授等职，事务十分繁忙。尤其当时神州国光社创办人邓秋枚因病无力支撑社务运营，黄宾虹义不容辞承担起社务工作，因而杂务缠绕不容分身。于是，他函复陈柱，婉拒讲学邀约。但这事很快就峰回路转。其时李济深为国民党广州政治分会主席兼广东省政府主席，经协商，由广东省政府出资4万元盘下神州国光社作为言论阵地，由原来出版历代书画金石碑帖改为出版社科新书，由黄居素任总经理，黄宾虹则任美术部编辑主任。由于神州国光社的事情妥善解决，黄宾虹遂决定与陈柱等一道赴广西讲学。

当时，由于陆路交通不便，上海到广西大都经海路取道香港，然后再转赴广西。1928年6月下旬，黄宾虹一行乘海轮从上海出发，月底抵达香港。7月2日，黄宾虹、陈柱一行离开香港前往梧州。接着，溯桂江而上直往桂林。他们披星戴月，日夜行船。陈柱有“酒帝”之称，黄宾虹亦为樽中高手。他们同声而歌，狂欢豪饮，尽显文士风采。这天夜里，舟行昭平江面，这对忘年友在船上豪饮，门生陶守中等高声吟唱陈柱的旧作桂林诗。突然岸边枪声大作，人叫马嘶，邻船惊呼匪盗抢劫。同行者陈中凡、陈定谟等莫不惊慌失措，但陈柱与黄宾虹依然高歌豪饮如故，“痛饮几达旦”。他们到桂林后同寓叠彩山下，黄宾虹利用讲学之余，精心创作了尺幅3丈余的长卷并题七古一首赠送给陈柱，将这段颇为有趣的奇遇写进了跋文里，言“先生豪饮方高吟，料有诗名动绿林”。陈柱得画后，篆额“八桂豪游图”，又集毛公鼎字题曰“国画之光”，还写了一篇《八桂豪游图记》，详尽记述了当时的情景。

行船经平乐、过阳朔，进入百里画廊后，风光越发旖旎，奇峰秀水美不胜收。这天，行舟经过著名景点画山，船家介绍说，画山又称马山，有马12匹，越贵气的人看见的马就越多，两广总督岑春煊能看见10匹。陈柱听罢，一本正经说道，我能看见11匹。船家不信，说：先生岂能贵过岑春煊？陈回答说，岑所贵在官，我所贵在我。说罢，哈哈大笑。黄宾虹等人也乐了，跟着大笑起来。

7月28日，黄宾虹和陈柱一行终于抵达桂林城，下榻法专学校。由于原来邀请的讲师胡适、柳诒徵、卢锡荣因事未来，省教育厅长黄华表和马君武还在旅途中，所以报到的讲师除黄宾虹、陈柱外，还有白鹏飞（原为暨南大学校长，时为北大法学院教授）、陈中凡、陈定谟、丘景尼（北大哲学系丘景尼教授）、唐增庆（大夏大学经济系主任、教授）、王克仁（美国芝加哥大学硕士，暨南大学教授）和陈钦仁（美国哈佛大学硕士、复旦和大夏大学教授）等9人，他们议定8月2日开始演讲，5日再补行开学典礼。开学典礼上，黄华表厅长致开幕词后，陈柱重点介绍了与黄华表等在上海谋划此次讲学会的经过和由沪来桂沿途的情形。之后，讲学次第进行，黄宾虹讲金石学和书画史，陈柱讲国学杂论，陈中凡讲中学国文教学法、清代思想家派别和中国文学之起源与嬗变。课余，黄宾虹笔墨应酬，求者踵接。陈柱记述，“黄宾虹尤工山水，为当今海内第一流，省中人士争求之，一时有纸贵洛阳之势”。

8月29日，广西暑期讲学会圆满结束。陈柱盛情邀请黄宾虹等到故乡北流游览。黄宾虹欣然应允。考虑到黄宾虹年事已高，陈柱嘱咐亲友预先在北流城准备了轿子。谁知到来之后，黄宾虹被北流美丽的风光所吸引，坚持步行前往萝村，以便于观景写生。路上，“每遇一名胜，则必询其地名，详其古迹，而黄先生则必取笔与纸为之写其形态，貌其草木”。途经暗螺岭时，他们伫立山坳，极目远眺大容山，为其博大壮丽所折服。后来陈柱著文回忆说：“吾曾与黄宾虹先生于正午从暗螺岭之峡而望之，日光灿烂，层峦叠嶂，回互反映，如芙蓉之花瓣，尽发金银光，数十里外，光芒射人，犹令人如目睛不敢迫视”。黄宾虹登大容山，爬白水岭，观莲花飞瀑，游云山古寺。巍然屹立的大容山，纵横阡陌的田野，蜿蜒曲折的小溪，斑驳陆离的古城墙，苍翠郁郁的荔枝园，活生生一幅幅天然的画卷。黄宾虹在这里写生山水花木形态、人文景物特点，记游写真画稿数十帖，收获十分丰厚。

交往频繁，重游北流

1935年，是黄宾虹和陈柱交往频繁的一年。这年春天，黄宾虹经过反复临摹西周铭文，对大盂鼎铭文已经深明堂奥。他知道陈柱喜好金文，就精心临写了《大盂鼎铭文》送给陈柱。陈柱爱不释手，先后嘱托词学大家杨铁夫、古典文学大家钱仲联和著名教育家冯振等为之题跋。6月18日，陈柱邀约他们小聚酬谢。聚会次日，黄宾虹又函告陈柱，他已邀约何柏丞、黄公渚、龙榆生、卢季野于21日下午6时来住所这里小叙。席间，黄宾虹把自己的巨作《桂林八景图》送给忘年友。陈柱欣然作《题黄宾虹先生桂林山水册页八首》以记之。同月，陈柱主办的《学术世界》在上海创刊，黄宾虹创作《坐看云起处》以祝贺。

盛夏7月，黄宾虹收到陈柱的来信，当即复函，“前嘱为拙画两卷，已点染竣工，便可着人来取”。陈柱即复函说：“宾虹先生史席：近患足疾，跬步不能移，痛苦极矣。幸先生画卷适至，时时展视，如卧青城、玉垒之雄（《蜀中山水》手卷），如醉餐天竺、灵隐之秀（《西湖胜景》手卷），不自知身在红尘万丈中也……”

7月初，著名教育家雷沛鸿再次出任广西省教育厅长，筹备举办广西全省中等学校教职员暑期讲习班，电邀陈柱约请讲师。24日，陈柱和黄宾虹、冯振（无锡国专教授兼校务主任）、陈一百（光华大学教育系主任、大夏大学教授）一行由沪经港赴桂。30日，他们刚抵达梧州，陈柱就接到北流老家发来的电报，惊悉76岁的生母杜坤元老夫人已经逝世多日。陈柱遂于次日归乡奔丧。黄宾虹等则继续赶赴南宁。这次，黄宾虹讲授了金石学史、书法发微和图画概论等课程，深受学员们的欢迎。

黄宾虹重游广西，当然也要重访陈柱的故里。8月19日，他和马万里先生的国画展览会一结束，就与冯振等从南宁直奔北流萝村。故地重游，老画家高兴万分。席间，陈柱弟子吕集义献上一首《萝村赋呈黄宾虹老画师》：“精神抖擞世无俦，七十高年尚远游。捧手乍惊兼四绝（先生诗画书金石皆精绝），及身已卜定千秋。黄山家近轩窗豁（先生籍安徽自言其家轩窗正面黄山），蜀道诗雄气力遒（先生去岁游蜀得诗百数十首曰《宾虹吟草》）。遍觅仙踪又勾漏，待挥奇笔发潜幽。”在萝村，老画家留下了《屏扆峦光》《暗螺山》《斗口河》《独山湖》《指月楼》《凤皇岭》《木栏陂》《大风门》以及《勾漏山纪游》《勾漏丹井图》《勾漏听泉图》等画作，并作有题画诗八首，为忘年友创作了“词客人间作游戏，酒星天上有光华”七言金文对联。

在陈柱家里数日后，冯振诚邀黄宾虹到其家山围镇容村作客。容村山清水秀，风景如画。黄宾虹每日都拿着小册子出去观光写生，山围村、磐石山、飞瀑泉、金水桥、泷中夔、沙梨园、山围岭口尽入画图。“先生万里肯光临，村酒商量且再斟”。时值暑假，村里的教书先生们也跟随老画师游览作画，你一言我一语，现场气氛很是活跃。老画师兴致浓厚，画兴高涨，把画作分送众人。冯振堂兄冯赞廷是清末举人，精通诗词文赋，喜好金石书画，也慕名从南宁赶回来相会。老画师便把一幅在南宁画展中标明为非卖品的精品赠给了冯赞廷。主人冯振更是天天陪着谈诗论画，访胜写真，极尽地主之谊。老画师精心创作了绝妙佳作《山围小景图》，每幅画题上五言绝句后送给了冯振。冯振甚为感动，亦作《题黄宾老山围小景八首》作答。后来《山围小景图》被收藏于广西博物馆。

转眼已到了8月底，黄宾虹依依不舍踏上了返途。北流的山山水水、人情风物，给黄宾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1954年，老画家挥毫创作了《勾漏山色》，题款“广西北流勾漏山，传葛仙采药处。宾虹，年九十又一”。这充分说明画家垂暮之年还念念不忘20年前游览过的北流。

力推老友作品，情深谊厚

黄宾虹是中国山水画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陈柱作为大学问家、鉴赏家，很早就认识黄宾虹的艺术地位和价值，因此，陈柱大力推介其书画艺术。1935年，陈柱在上海创办《学术世界》，并借用这一平台传扬黄宾虹的书画艺术和学术思想。据统计，《学术世界》只出版了2卷17期，但发表了黄宾虹的文章、书画多达23篇（幅），是在该刊发表作品最多的作者之一。

1944年6月，陈柱在《古今》第49期发表文章《黄宾虹先生山水画册序》，这是他生前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陈柱把最后的篇章奉献给老画师黄宾虹，足以见证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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