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贤：徽州乡贤对乡村文化的启示

□记者汪嫒吴玉莲整理

胡彬彬中南大学中国村落研究中心主任

每次到徽州，就想起汤显祖的名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非常美。我这一辈子去过中国长江黄河流域4700多个古村落，到徽州是10次，回回的感觉都是，“有梦到徽州”。什么梦？是文化之梦，寻找乡村之梦。

1992年的时候,得到一方砚台叫“香山居士砚”，是唐代白居易亲手制作的一方砚，上面题了诗经的诗“天保定尔,亦孔之固”。我们就沿着当年白居易从长安到江西的九江，开始一路寻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访遍了徽州出产砚石的山。后来是因为工作上需要，更多地来到徽州。因为我们知道徽州是中国传统村落保护的集大成者，我们到徽州来，不仅仅因为他的山水景美，诗意栖居，更多的是想要了解、研究徽州乡村的东西。我每次来都有不同的收获。像我这次来，前天晚上到的，立马就去了老街，这几天买了不少东西，你看这个竹编，有观赏性还有实用性。采茶也可以，但是制作得很精美。昨天晚上又买了一本乾隆年间到清代晚期的典当文书。我在全国其他的景点几乎从来不买东西，唯独徽州是个例外。为什么？凭我十几年在徽州行走的经验，除了徽州东西好之外，我敢在徽州买东西，就是因为徽州人秉持的经商理念——无欺。就是不欺负，不管你是游客还是什么人，他都不欺负你。我们想一想，一个区域里的劳动人民，他们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不管是在传统社会还是现代社会，他们属于社会最基层，他们能把一件生产生活的实用器物，制作得如此精美，历数百年不烂，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怀啊！什么叫诗意栖居，什么叫把生活演绎得像诗一样？当一个人把他日常的生活生产工具制作得如此精美，你看他的内心是多么的宁静祥和！什么叫人文气息，什么叫人文关怀，我想这个很能说明徽州的情怀、人文。

有这样情怀的人，在这样的社会里面，肯定是强者。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祥和的高品质的生活情怀，所以，徽州屹立几百年不衰。

无欺的本质就是过去徽州社会传统的乡村里面忠实地继承践行儒家仁义礼智信的品质。徽州的大量的历史文献、典故包括我们的建筑里面，都能依稀找到影子，遍地皆是。信在哪？在心里。所以我们说，无徽不成商，徽商之所以走得远，走得久，走到今天仍然名重天下，我想离不开当年积淀下来、继承下来、弘扬下来的诚信的理念。

乡贤的文化是怎么产生的？徽商之中就有不少乡贤。我想乡贤的产生，有几种途径。一是源自于家族的教化，二是源自学校的教化，徽州尊师重教，从私学到公学，蔚然成风。三是乡约教化，有了乡贤，他们组织族里的长辈、有识之士互相之间进行乡约。四是解纷教化，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存。这几十年来，从徽州有形的建筑到历史文献，我知道的说是搜集的仅仅是关于地级的文献就达到五万多，这很了不起！这些遗存得益于徽州人与人之间的和谐。

徽州，之所以能够在当时走上顶峰，几百年不衰，最重要的就是，诚信之道。凭着诚信我就相信徽商可以闯天下。愿徽州的乡贤文化可以愈走愈远，愈来愈发扬光大。

任良韵：各位学者、专家，乡贤，在历史上起到的影响和作用究竟是怎样呢？

牛贯杰（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副教授）：徽州地区的一个特点是，一方面是“学而优则仕”，科举制出现的大人物建立起很大的家族，也留下来遗产。另一方面是“商而优则仕”，对于商人群体来说，“商而优则仕”是有传承的。我们看到一代一代的商人，传统手工业，包括后来的盐商，创造出来的价值。我们看到的村落一个个都是5A级景区，说美丽中国，我觉得徽州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代表。

十九大提出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的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我觉得对徽州而言，特别是乡村而言，徽州是属于先进的地区，因为有太多的丰富资源，但可能涉及到不充分的问题。在乡贤的发掘上面有一定复杂性，就是要把商人的伦理和传统文化结合起来，这也是一个难点。商人是唯利的，在发展经济的基础上，又把这种儒家温良恭俭让的传统美德充分挖掘出来。我想这个对徽州新时期的乡贤文化建设来说是一大任务吧。

张跣（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乡贤首先是风气教化的实施者，然后公共事务的建设者，同时是纠纷矛盾的调解者。我理解的乡贤更多的还是这三个方面。从社会管理的角度来说，乡贤有个很大的特点是，他是政治体制之外的东西。魅力与权威。乡贤是有魅力的。乡贤处理这些事情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大家公认的道德，也靠的是他的能力，不是靠政治赋予他的权利，而是个人魅力，而这种魅力促成了社会的稳定和文化的传承。

胡彬彬：在汉语词典上对乡贤的解释非常直白，就是乡邻中德行高尚的人。我们中国在漫长的一个历史时期，中国的乡村社会有几个基本的要素。一个是宗族、第二个是乡闾，第三个是乡村。乡贤和乡绅是什么关系？我们国家正式提出来新乡贤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呢？是2014年。他是游离于政治体制之外，又客观存在的，而且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做了一些人想做又做不了的事。新乡贤这个词，应该是一个阶层，他们靠的是在日常的积累，在村庄治理中发挥重要作用。传统社会里，乡贤成分的构成，第一部分是仕人阶层，第二部分就是读书人，第三部分就是族里面有一定社会地位，能办事肯办事的人。那么今天的徽州，今天的农村社会里面，还是有这样的人，他们在外面打工，在外做生意，读了书留了学，但义无反顾回报喂养过他身体的家乡，滋润过他灵魂的家乡，这样的人有不少，这一拨人实际上是政府体制之外，是今天帮助政府管理社会最最重要的一个身影。

汪大白（黄山学院原副院长）：我是土生土长的徽州人，在徽州土地上，喝徽州的水长大。我这几十年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我始终觉得徽州很可爱。所以一直从一而终，生于斯长于斯。

徽州的乡贤，是什么概念呢？徽州社会的两个重要特点，第一是移民社会，中原移民到徽州落地生根。第二是宗族社会。徽州之所以超级稳定，一是靠天赐的自然屏障，战争几乎与此无关，世外桃源。第二就是徽州的文化能够给徽州人带来精神寄托。第三宗族文化。传统文化是徽州文化稳定的基本因素。徽州文化孕育了一大批社会精英，也就是所谓的乡贤，回过头来推动和加强了徽州文化的发展。比如徽州文化四大家，朱熹、戴震、胡适、陶行知，这种乡贤对文化的贡献是不可估量的。所以我觉得徽州乡贤对徽州乡村，对徽州社会，乃至于对中华民族的影响至广至大至深至远。再比如唐模的许承尧，回乡办新学，在唐模办了两所小学，同时在徽州府办了两所公学，一所是新安中学堂，一所是紫阳师范学堂。1905年，正好是废除科举，新学办理蓬勃发展的起始年，说明许承尧的新学创办走在了全国的先列。安徽新学始自于歙县，歙县新学始自于许氏，这是伟大的贡献。除了办新学，他对地方文物的保护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比如文峰塔。唐模有个水口和水街，当时他用自己的族产来修葺的，这都给后人留下了财富，对我们今天这样的美好生活、生态环境，贡献很大。

任良韵：历史上的乡贤和新乡贤有什么区别？

曹新宇（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历史上的乡贤有许多，在传统概念上，乡贤是有地域性的。乡贤与新乡贤相比，是否一定要为乡土服务，未必。戴震，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他实际上是很有思想的人，戴震有什么重大的贡献呢？戴震实事求是，他是有超越精神的，简单来说，就是你是要为一个村来服务，还是为整个中国的命运来服务，这种乡贤就开启了新乡贤的历史，胡适在研究时就感觉，对乡贤他超越了原来地域化的简单区分。如果说对新乡贤有什么定义的话，我觉得戴震就是非常好的一个重要的代表。

任良韵：现在想问一个现实的问题，我们拥有乡贤文化，也有实际存在的乡贤，那么乡贤在振兴乡村战略中有什么作用呢？

牛贯杰：谈到作用，我觉得乡贤的作用分为两个方面，对当地，肯定要有影响的，要惠及本地人的；对外地而言又是本地的一张名片。我觉得要挖掘乡贤内在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琶村的村史馆，新农村建设、历史沿革，挺细致、挺不错的，但是我觉得缺少了怎么把人体现出来，把琶村的精神通过人的形式体现出来，人和精神是一致的。把文化层面的东西体现出来，而不是具象的一个农具或是什么东西，要把人和文化的东西加入进去。

张跣：新乡贤和传统乡贤是有联系的，基本的联系就是在体制之外维护社会的稳定，在文化的传承之中承担坚守者的责任，而到了新时代中，乡贤的责任和特点和过去有所不一样了。我觉得最大的不一样，就是不仅要坚守原点、坚守初心，更重要的，要有开放意识，要有对话意识。我们昨天参观的西溪南，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口号就是创意与世界对话，我觉得现代的新乡贤其实要有这种意识。其实我们的新乡贤不仅要坚守，而且更要创新要创造，要有和世界对话的意识。

任良韵：在振兴乡村战略中，怎么发挥乡贤的作用？

胡彬彬：我想把这个问题稍稍往开一点。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是做村落文化的，村落文化，村落实际上聚族而居所形成的一个最基本的。主持人，也许你从小听到的是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说的，这个红红的圆圆的是可以吃的，是柿子，吃了还挺好吃的。然后你走出去，看到别人家的长得更红更大，但是你不能吃，因为爷爷奶奶告诉你，这是别人的。在传统的教化里面，别人家的，没有经过别人同意的，你擅自去摘去吃，那叫偷。民族之下是氏族、氏族之下是宗族、宗族之下是家族。所以你说乡贤文化，在今天有什么样的担当、使命和发展？就像中国的文化一样，中国的文化数千年，我们说四大文明古国，我们的文化从来没有死过，一直活着，原因就是我们有农耕文明，聚族而居形成的传统村落。新乡贤，在今天的社会应运而生，未来的社会跟我们今天的社会又不一样，所以，新乡贤这个阶层，你只管社会往前走，我们一定会跟着。他里面包含了历史功能都能与时俱进。中国不变，中国的农业不变，中国的乡村不变，新乡贤一定会前赴后继地往下走。

汪大白：新乡贤，新在什么地方？

近百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沧海桑田的变化，传统社会和新社会之间有质的变化，但中华民族文化之根没有动摇，中华民族文化之脉不会断绝，时代究竟不同了。宗族社会在今天早就已经瓦解，我们也能看见，空心村的出现，城镇化的冲击，人口的流动，宗族何在？族长何在？所以这类的乡贤早就渐行渐远了，那么现在的新乡贤究竟是什么成分？总体上，我觉得，传统的乡贤，应该是官、商、学三种类型的人，现在多元了。我们可以把退休的公职人员，退休的教师，等等，而且我们是否能依靠一些政策性的来引导乡贤的回归？现在这些政策是需要考虑的，因为现在的乡贤在外做了很大的官，发了很大的财，在深圳、北京呆了能否再回来徽州的乡村？现在的新乡贤，我想还有一个时代背景，我们要做时代性的来考虑。

曹新宇：徽州是典型的宗族社会，我们研究中国社会史，像徽州这样的典型，有，但是少，为什么古代地域观念这么强，除了他的宗族历史很长，还有一个是因为社会制度有很大的关联。古代的人考试，必须回你自己的地方去考。因为古代你不管在哪，你必须回原籍考试，所以古人称籍贯。那时的籍贯与现在不同，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口的流动。现在社会的流动性是不可比的。在研究华北社会时候，有很多“能人”，这说明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表明古代社会乡村的一个活力。我觉得，现在的新乡贤，可能在将来，还是推动我们乡村建设、社会发展的各行各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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