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春光明媚的三月。皖南,徽州腹地的歙县城西四公里处有一个叫潭渡的大村庄,还有另一个叫潭渡桥的小村庄,两个村庄之间,不久新建了一所中学。学校起初叫“歙县第二初级中学”,很快就改称“歙县第一初级中学”,一直叫到文化大革命复课闹革命后,才被叫做潭渡中学。无论是叫“第二”或是“第一”,学校都因教学质量而远近闻名。
学校房子不多,场地不小,新旧不一的各种建筑中,醒目的是校园中间一座“小洋楼”,那是校长楼。这天早上,迎着朝阳,从校长楼里走出了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那个时代,三十岁就已被视作中年,想不老成都难。他架着眼镜,梳着背头,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校园东边走来了一位身材苗条的少妇,她穿着一件染印了兰花图案的夹层旗袍,套了件城市中人出行时常穿的对开的毛衣外套。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番,彼此都比较满意,又互相交谈了几句话。那是头天晚上丈夫建议妻子穿的,从杭州带到歙县,几件好看的衣服一直压在箱底,特别是到了这真正乡下的学校教书,整天穿的都是列宁装,每个人都严肃打扮。他们走出了校园大门,沿着石板路,往西穿过潭渡村,他们是远足去往休宁县探亲。
他们将会是我父母。我父亲受命创办了这所学校,母亲是学校里的语文教员。
两个人交谈时用的是普通话。因为少妇不是徽州人,她不但说不来也听不懂当地人的土话。男子是休宁县人,虽然能听懂歙县话,但也说不来。他们沿着丰乐河边的石板路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会儿又穿过一个大村子,这是西溪,和西溪紧挨在一块的则叫郑村。经过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庄,田野油菜花金黄,麦子正在拔着最后的节、孕育着穗儿。春和景明,这一对并不年轻的夫妻的心情可说是和景色一样好。
在那个时代,他们已不年轻,却是一对新婚夫妇。今天是丈夫带着妻子第一次回自己的老家探亲。简朴的婚礼,妻子的娘家人远在杭州上海,抽不出时间来,而且娘家的姐妹兄长并不希望她远嫁徽州,搞得像昭君出塞似的,她也没想到要请娘家人来庆贺一番。做丈夫的想不到那么多繁文褥节,就请了自己的二叔一人到场祝贺。他自己的父母早已过世。有个继母,真接触的日子也有限。
心情更好一点的是丈夫,虽然早年的经历不堪回首,现如今内心也还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什么不好的事情。但现在他当着校长,学校管理得很有条理,同事学生都很尊重他,早年的经历还使他身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他能感觉到不少人是以崇敬的眼光看他的。苦心追求了七年的杭州姑娘终于成了他的妻子,带着在乡下可称得上是标准美人的妻子回老家探亲,他这个年轻的“老夫子”,纵然为人矜持有度,也有点心花怒放了。
妻子一路走着,她一颗忐忑不定的心终于放下了,现在她看周围的一切,同她第一次到歙县,天气恶劣,看到就如杭州附近一个小镇般荒凉的县城时已是两重天地了。她感觉这里并不比杭州差到哪里去了。虽然,一直到结婚那天,她也说不准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她为了他,也为了自己的追求,辞了杭州下城区的公职来到这里,失望而返。但到底割舍不下那份因长期通信而产生的感情,又重返这大山里面与其谈朋友。这个在通信时感觉十分好的男子,知识面较宽,管理学校有一套,但他校长的架子也不小。而且,他不懂与人交往的基本礼节,还毫无经济头脑,年过三十了,还是一个地道的穷光蛋。没有积蓄,也没有值钱物品,婚床上的必备品还都是她从杭州带来的。不过今天,她不想这些曾今她不快的事情了。一路走着,一边听着丈夫对周围村庄、景物的介绍,他对这一带是极为熟悉且是颇为自豪的。
穿过了岩寺的街道,同那条宽阔的丰乐河分别,石板路沿着一条小河向西延伸。他们走进了丘陵里面,石板路在一些矮山之间蜿蜒着,路边稍微平整些的地方,必定都种上了庄稼。丈夫告诉妻子,这里还是属于歙县地界,要穿过这些矮山,重新步入像歙县至岩寺那样较宽阔的盆地时,休宁县城也就快到了。
走进一个倚山而建,高低错落有致,不大不小的村庄,石板路从廊桥似的长亭中穿过,边上有供过往行人休息的长靠椅。椅子上坐着一些乡村闲人,好奇地看着这两个穿戴洋气的过路人,这时有人“校长”、“老师”地叫了起来,原来是一个放春假回家的学生正好也在亭子里。于是围着他们看热闹的人又多了起来。丈夫嘿嘿地笑着用休宁话同这些村人寒暄,这里离休宁地界已经不太远,一些头脑灵活的乡人会说不同的土话。妻子看着围得比较紧密的老少人群,有点被看西洋景的窘状,她微笑着,拿出随身带的饼干填肚子。
他们起身,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有些地方石板被人撬走了,走在泥路上有着柔软的感觉,更要舒畅些。很快,他们沿着一个叫瓯山的村子旁边走出了这片低矮丘陵,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类似歙县城西的平地,这同属于狭长弯曲的徽屯盆地之一部分。这里叫万安,也有着一堆故事。他很郑重地把自己就读过的休宁中学的位置指给妻子看了,那可是一所有历史有名气的学校,非他们新办的学校可比。走过这个集镇,又走过一段有起伏的石板道。休宁县城呈献在他们眼前。妻子感到新鲜,丈夫却没有太多激动。说真心话,他对这个小县城的感情是冷的,因为他从这儿得到的温暖太少。年幼就失去了慈母,父亲并不顾家,他从十四岁开始就在各种不同的乡村教书谋生,或是皖南一些燃满“抗日烽火”的媒体当记者或编辑,捎带还做着文学及爱情的梦。也几乎没有一分钱,栖身多的地方也只是屯溪。
到了,一点不觉累就走到了。家安在东门外的石羊矸,婆婆迎了出来。这两进的房子却不是他们自己家的,是租住。这是婆媳第一次见面,虽然只是丈夫的继母,但究竟也是婆婆。这小老太婆身材矮小,眼细嘴阔,对儿子的到来欢天喜地,对儿媳却不知说什么话好。房子里整理得干净整齐,排满了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整套的红木家具。
妻子听着丈夫同其母亲用鸟语般的方言说着家常话,同时端详着满屋子的家具,对这些古老样式的家具她并不陌生,她童年生活的北京,长大的杭州,家中也安置着这类家具,但是家具当不得饭吃,也当不得衣穿,对于潦倒贫困的人家来说,它们似乎只是累赘。这两年婆婆靠他们赡养着,她是清楚的。
吃了饭,丈夫带着妻子去街上闲逛,没有几家商店,也没有几个行人,黄昏过早地降临了这座小城。
晚上,婆婆整理很大一张床给他们安卧,这床四周雕花饰金,上有垂幔,有精美刺绣,整个就像是乡下土财主家的娶亲时的洞房。也许婆婆听说了他们结婚时的过于简朴寒伧,在此弥补一下。也许她知道自己后半生要靠儿子媳妇为生,有卑谦讨好的意味。
他们当时都没有想到,在后来的几十年里,这一对婆媳之间的关系是那么紧张别扭,更没有想到因了这紧张的关系,一个几近碎裂的家庭差点完全碎掉。
听说李家的长房独子带着杭州新妇回来了,丈夫的姑妈拎着鸡蛋来了。一大家人,这位姑妈对这个侄子关爱最多,当然现在也最高兴,说是侄子有福气,苦尽甘来,当了校长,娶了大地方的人,她的“积仂”是个干大事的人。当了助产士、同父异母的妹妹来了,当着小学老师的堂妹和妹夫也来了,一个个都说做丈夫的有福气。
被丈夫家的各位亲戚簇拥着,做妻子的在短暂的时间里重新领略了失去已久的家庭的温暖,她被感动了。婚礼时空着两手去祝贺的二叔给她的对丈夫家族奇怪的感觉消失了踪影。
就是那一晚,妻子有了身孕——那当然是我的兄长。回程自然是搭车到屯溪再转车的。
从此,无论是丈夫还是妻子都没有心情舒畅地走过那条路,也没有走过别的路。
几个月以后,第一次触及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有文化知识者的灵魂的运动就掀起来了,做丈夫的内心深处的隐忧成了现实。当然,那还只是第一次。
他们将注定受尽折磨,九死而后生。他们当然也没有想到,那个穿越徽州腹地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是他们漫长的共同生活中身心放松,最快乐的一天。
(作者注:本文根据我母亲徐令怀日记归纳提炼而成。她已于今年五月四日辞世,享年95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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