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雨下雨吃过早饭搬把小竹椅坐在门口嗑瓜子壳吐在

2012年11月20日

下雨。吃过早饭，搬把小竹椅坐在门口嗑瓜子，壳吐在门槛里的水泥地上，菊花瓣似的，撒一地。

徽州产菊，很出名，与杭菊、滁菊、亳菊并称四大贡菊，歙县金竹岭一带为最佳，以十一月所产为上品。

制菊时，要先于竹簟上阴置晾干，再用炭火细细焙干，满屋子都是幽幽菊香。难怪古人有爱菊成痴者，闻到这香味便雅兴难耐，不作几首诗词歌赋，根本无法消停。

说到爱菊，屈原应是将菊喻人的第一人，在《九歌》《离骚》《九章》里，屡次提到菊花，不吝赞美之辞，“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将菊花当饭吃，这样来养生，已经近乎仙人了。

屈原是颠狂之仙，陶渊明是隐逸之仙，屈原爱吃菊，陶渊明爱种菊。后人再爱菊，也无法超越他们，不是爱心不切，是境界不逮。

说回来。焙菊时一定要用文火，火一大，花香就败了，泡出来的汤，苦涩占了八分，而花瓣也秋叶离枝，不复成形。

文火不仅适于焙菊焙茶，也适于用来清谈。有一回，听两个当地人挑着空粪桶站在路边聊天，聊的都是家长里短，一聊就是半天。这样的话题，成都人是坐在茶馆里谈，扬州人是泡在澡堂里谈，徽州人不挑地方，哪里遇到哪里谈，不紧不慢，那种语气，就是文火煨出来的。

徽州多雨，有的是时间，琐碎而闲适的小日子，就靠那一炉猩红的炭火不动声色的提着劲。

嗑完一把瓜子，雨停了，雾又漫了上来，将远山近水挡得严严实实。没有风，雾久久不散，像和我较劲。雾是有底气的，如果少了这一空灵虚缈的气息，徽州怕是要黯然失色不少。

最适合徽州的是雨。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最适合雨的，是徽州。

四时之雨，下在徽州，各有各的味道。

春雨，“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天地人一起酥掉。夏雨，是即兴而起的游戏，珠帘似的雨幕，将前山遮得隐隐透透，就是不肯飘过后山来。秋雨，此情绵绵，此恨也绵绵，“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是生离死别。冬雨，就是清冷，清寒，从肌肤寒到骨头里，徽州此时，最为寂寞。

人生在世，当带着悲苦的心情，去看快乐的事物；或带着快乐的心情去看悲苦。一正一反，两两观照，这中间的宽度，也就是人生的宽度。

雨中的徽州更安静。徽州一直都很安静，雨让这份安静里多了点余味，淡而有味，浅而有致。

下雨天最适合喝茶看书。喝野茶，入口浓烈，如戏台上的开场锣鼓，摄摄你的心神，那份茶意，要慢半拍，不会慢太久，在你的意料之中接踵而至。意境总会比味道缓一步，这是中国人喜欢的节奏。

雨雾朦胧中看徽州的老屋，多了些油画的湿润感。

徽州的老屋，一律白墙黑瓦，没有第三种颜色。

行走在皖南村落，一年四季都有色彩，入眼皆青山绿水画卷，赏心悦目，那是大自然的笔法，徽州的白墙黑瓦，是人添进去的笔墨，这一添，抢了大自然的风头。

日本古典建筑也喜用黑白，与徽州不同的是，他们运用黑白二色，来体现禅宗精神，极简、极素，是为营造枯山水效果，是技巧和手段，不是目的。徽州式黑白，是目的，是知白守黑，大有深意。

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人的内心一定要光明正派高洁，但不要轻易表现出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随大流才是真正的智者。老子爱水，水至柔然能克刚，知白守黑，就是训练自己的水性，顺应水势，无为而无不为，这样往往能笑到最后。

徽州的老屋是心怀城府的，外人无法看清它，世人惊叹白墙黑瓦的质朴之美，完全不知道徽州人集体达成了默契，在肉眼上消除了彼此的差别。

不光是建筑，新安画派也受到了“知白守黑”的影响，黄宾虹有过这样的画论：古人重实处，尤重虚处，重黑处，尤重白处；所谓知白守黑，计白当黑，此理最微。

当然，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留白，还有别的用意。白并不是空洞无物，而是包含了一种暗语。华琳在《南宗秘诀》中曾说：“白即纸素之白。凡山石之阳面处，石坡之平面处，及画外之水天空阔处，云物空明处，山足之杳冥处，树头之虚灵处，以之作天，作水，作烟断，作云断，作日光，皆是此白。”

高明的山水画里，留白不是白，而是大自然的诸多颜色，以一色替百色，一变应万变。

黑处沉着，白处虚灵，黑白错综，成就了徽州建筑的微妙之美。

看老屋，看它的大片白墙，看久了，能从那白上看出大自然的颜色来。

2012年12月9日

清早起来，站在老屋天井下抽烟，头上巴掌大一方青天，有几粒寒星尚未隐去，素雅，醒目。

“高鸟随云起，寒星向地流。”有时候，一大通白话，不如几个字直达心境。唐诗的味道，包含了一天的四时，一年的四季，一生的温寒凉热，都在里面。《诗经》也很好，但那时的人太快乐，思无邪，清脆响亮。孩童式的快乐，没有悲伤来压一压，终显得轻薄。上了年纪后的滋味，还是要到唐诗里去找。

我站在天井里抽烟，老屋慢慢醒来。木头墙壁，长年烟熏火染，已呈暗褐色。一滴晨露从瓦檐上滴下，轻轻砸在天井石沿上，抬头去找，也不见它的来处。

老屋在皖南腹地，黄山脚下，村叫上丰，河叫丰源。

有时候，老屋就是一幅图画，远远看一眼就够了。若走近去，甚至绕到后面，冷不丁就看到一只粪桶大咧咧搁在后面，也未可知。

徽州建筑，是做给人看的，有些生人勿近的味道，一走近，能看到徽州人真正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都被徽州人很狡猾地隐藏在了画面的后面。不过他也不担心，看到就看到，粪桶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

徽州人在世俗生活上，讲究些姿态，也有不怕被戳穿的底气。

天稍稍一放晴，提上竹篮，扛上锄头，去后山挖冬笋。

皖南的笋，有“冬笋”、“春笋”、“野笋”之分。

腊月是采冬笋的最佳时节。冬笋不露头，有经验的人，顺着竹梢倾斜的方向找，来回探几步，再趴近地面看一看，闻一闻，那架式，活像机警的猎犬，接着手一指，往往十有九中。等到拨开浮土，笋尖现形后，开始“洗”笋，围着笋尖的轮廓，一圈圈地用手刨去泥土，一直洗到笋的根部，一颗头戴棕帽、身披黄衣的嫩生生冬笋跃然而出，让人怜煞爱煞。

采春笋，则在正月之后，大地回暖，春气浩荡，在土里埋了一冬，春笋简直就像阁楼里憋坏了的妙龄女子，呼朋引伴，结队探春戏春。冬笋深藏不露，对付它要花心思、用谋略，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手软。对付春笋，是一场春光里的猎美盛宴，是佳人亭亭玉立修眉以待欲迎还拒，君只须趋前直取耳。

冬笋和春笋，是从毛竹根部长出，年前年后，生发两季，能登富贵之席，能发雅士之兴，能讨世人欢心。

清明之际，一场雨后，漫山都能又听到竹笋破土而出的新声。此时的笋，是野竹笋，是小家碧玉，是戴望舒笔下“提前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去打水的村姑。它长不盈尺，细如手指，唯一好的，在于那股淡淡的不事张扬的野味。

青壮劳力有正经事要做，打竹笋是老人妇女和孩童的狂欢。半天功夫，就能采满一篮，那些粉琢般的嫩笋，披着一层浅白色茸毛，最是可人。

野竹笋的吃法，不费周折，将腌了一冬的雪里蕻切碎，就着切成寸把长的笋段大火翻炒，如加入自家酿制的辣椒糊，则鲜味更自成一格，菜黄笋白，配以红色辣汤，场面上很火红，吃起来连送三大碗饭，直呼快哉。

十年前，自称“馋人一个”的台湾美食大家逯耀东，因为想吃到一碗地道的“焖肉面”，特意回故乡苏州暂住数月，品尝了各家名店几十碗面条后，专程去拜访了小说《美食家》的作者陆文夫，两位老先生聊起当时的美食，陆大摇其头，黯然叹道：“世道变得太快，已没有什么可吃了。”

什么东西可以吃？用他小说里主人公朱自治的话说，“吃东西是要讲究余味的，青橄榄有什么吃头？不甜不咸，不酥不脆，就是因为吃了之后嘴里有一股清香，取其余味……”

野竹笋，就有这样的“余味”。

徽州人家屋前屋后的菜园地里，长出来的，都是最好吃的东西。春天里，有菠菜，放在锅里跳几跳，吃到嘴里自有一种香甜；夏季则更丰富，黄瓜还没吃厌，辣椒又上了桌，无论是蒸是炒，都是最下饭的美味；秋天有南瓜，切成块下在面疙瘩汤里，简直就是“金镶玉”；冬天的萝卜则堪比上好的水果，洗去泥，啃了皮，一口咬下去，脆生生，微辣中带着清冷的甜。四时的阳光雨露不同，菜的味道也不同，有多少种菜，就有多少种余味，美不胜收。

筑室种树，灌园鬻蔬，是古人最逍遥自得的事。善种才有得品，善品才能知。

接着说野竹笋。那么多的野竹笋，根本吃不完，剩下的，放在开水里焯一焯，然后撒上盐，压实在陶砵里，不几日取出，放在竹篾编成的帘子上晒干。等到夏末菜地里青黄不接的时候，便成了地道的乡土美食。当年，出外闯荡的乡里子弟，包裹里少不了几包这样的野笋干。

“笋”字由“筍”简化而来，在商周象形文字时代，这个字有点像白石老人的画，充满了烂漫童趣———上面是两个上指的箭头，中间一个半包围的开口向左的圈，圈里画着一只眼睛。也就是说，竹林下面的土里，孕育着胎儿一样的嫩竹，不日就会从半开口处探出头来。上古造字的人，真是大师，亏他想得出这么俏皮的造型来。

越老越天真无邪的，往往是大师，白石老人算一个；越老越喜欢板着脸的，是腐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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