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中的雄村

□孙洁

去歙县雄村不下几十次了，每逢外地的亲友、同学、同行来访，我除了带他们看徽州古城、棠樾牌坊群之外，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雄村了，因为这里的曹氏宗族、书院文化以及神秘的中美合作所，足以让我心情大悦，比那几个导游姑娘更为滔滔不绝，为自己心目中的徽文化体系增添许多旁注。

从县城出发，沿七雄公路，驱车约7公里，便进入青山环抱、渐江东流的雄村，这里，原名洪村，元末曹姓人入迁后，取《曹全碑》中“枝分叶布，所在为雄”句而易名，已历800余年。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却隐于山水间的小村，是一个以文入仕的典型村落。

急急地走过“四世一品”坊和“光分列爵”的大中丞坊，我总是直奔竹山书院。

竹山书院，那是古徽州教育昌达的缩影：这座建成于1759年，由清两淮八大盐商之一的曹堇怡捐资兴建的私家书院，有着四柱三层牌坊式门楼，飞檐翘角，古朴凝重，门楣上“竹山书院”四字，是清代大书法家邓石如先生的手笔。

走进书院，廊沿一色方石柱撑起大厅，天井居中，古风可鉴。正柱板悬蓝底金字对联：“竹解心虚，学然后知不足；山由篑进，为则必要其成。”曹文埴所撰，既劝学，又巧妙嵌进书院名，是为佳联。壁有孔子画像，两边是“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的劝学联，书院设有教室、书斋、卧室等。

廊道尽头，是为“清旷轩”，系小型古典园林，族约定“凡曹氏子弟中举者，可在庭院植桂一株”，故又称“桂花厅”。清“江南半才子”曹学诗的《清旷赋》屏，书法家郑莱题的“所得乃清旷”小篆匾额，摹临颜真卿的“山中天”石刻等，凸显了书院的高雅品位。立于院内，仰视垂脊攒尖顶的文昌阁，静听风吹过角悬金雀铃的声音，思考着“贯日凌云”匾的意境，品味着先贤的治学精神，前人的读书声，似乎仍在耳边萦绕……

据载，这里培养了30个进士，54个举人，其中明清雄村曹姓子弟中举者52人，清出现了“同科五进士，一朝三学政”的奇迹，更有“一门四进士，四世四经魁”的美名。

竹山书院，名字灼灼其华：在一个不足百户的山村中，以曹氏一族之丁，在数百年间不断培养出皇家高级军政人才和文史专家，实现了“以商贾起家，而诗书传后，以文入仕”的理念和理想；加之学田供养制度的实行，使天资聪颖的贫困学子亦能安心就学，可谓继承了“有教无类”的儒家传统。

博于问学、明于睿思相结合，经商、治学、为官并重，这是雄村特色，也是徽州文化特色。贾而好儒的徽商总是捐资兴学，进行智力投资，与理学融为一体……可是，最优秀的人才都流向了仕途，退而求其次的才选择经商，这，是否恰是徽商衰落的深层根源呢？正如徽商的大量金钱流向买田置地和房舍工程精雕细刻，影响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影响了工商业的扩大再生产……

从边门走出，便是桃花坝，自然与人文，在这里相得益彰。

最好是在春天里去看桃花坝：沿江绵延的缓坡上，青草遍野；竹林香樟，相错摇曳；樟树冠翠，水口悄掩。清波荡漾的江面上，小舟轻划，树色连着水色，颇具立体感。

天还是有些凉，那满树的烂漫桃花，偶夹以紫荆，无视着寒意，带着雨滴和水雾，粉团簇簇，红白相间，颤颤巍巍，妖娆绽放，开在春风里……忽然觉得，这妖艳地泼溅着的色调，有如狐性的女子，总在招惹着什么。

桃花坝对岸，是隔河千里远开门可见家的慈光庵，清修与妖娆只盈盈一水间。

据说曹文埴之子曹振镛幼时贪玩，不思学习，家人教育收效甚微。其姐诱导：你如此贪玩，将来怎能像父亲一样登上高位？曹振镛夸口：他日我定为官，且胜吾父。姐姐便以言激之：果真如此，我就出家为尼。后来曹振镛考中进士，官至军机大臣。于是，姐姐一诺千金，执意出家。曹振镛苦劝无效，又怕姐姐在千里之外孤苦无依，只好在江对面山腰中修建了一座慈光庵供其修行，青灯古佛相伴。

如今的慈光庵，已更名慈光禅寺，一个微胖和尚居此。

称雄村为宰相故里，只是俗套的民间说法。自明朱元璋废相后，明清无宰相一职。可是雄村的曹氏宗族，是以足够的自信和成就，享誉这个名号的：明成化进士曹祥、隆庆进士曹楼，都是“世济其美”的名士和权臣；清代曹文埴自幼熟读诗书，25岁中传舻，进士及第后在内廷为官，官至户部尚书，乾隆皇帝赞其办事干练，不徇私情，诰赠他的父亲、伯父、祖父为一品，加上他自己及其子曹振镛官至军机大臣，实为一品，雄村实际上是“五世一品”；至于曹振镛，26岁中进士入朝为官，官至工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嘉庆皇帝出巡，曹振镛留守京城，代君三月，处理政务，留下“宰相朝朝有，代君三月无”的佳话。这些“学而优，仕而显”的褒奖均刻于“光分列爵坊”。

雄村，还有一座中美合作所，徽州教育与救亡图存在这里交融！

1943年6月，戴笠主持的抗日机构——中美合作所雄村训练班培训本部，设在雄村崇报祠；美国教官住在竹山书院的桂花厅；学员分居雄村南厅、社祠及山斗村，电台、气象站属新建；秘书室、医务所、总务组会计股、副官股、图书室等设在百姓家。在河边桃花坝新建的一排平房内，还设有一个美国专家医疗所，村中李王庙还设有禁闭室。至1945年抗战胜利，两年零两个月里，共训练学员6000多人。第一期训练班开训典礼，戴笠亲自来到雄村，就住在竹山书院。这使雄村在古奥之风中平添了一分神秘，也使义成、朱村成为交通要道和物资集散地。

我曾经六次探访中美合作所，之所以感兴趣，不仅因为看过一些有关这个机构不多的史料，更因为，我的外祖父吴志慎先生曾于抗战时来到这里工作，时任中美合作所的政训组组长，军衔上校。为了弄清这个机构的详细情况及其对于雄村的意义，我遍览了合作所内所有的图片和介绍；研读了曹鸿藻老先生所撰的《雄村志》，曹鸿藻，曹氏宗族人，当年在合作所担任少尉文官，一手蝇头小楷和文字功底极为出色；为某些细枝末节，还带着父母直接拜访了已九十高龄的曹鸿藻老人，请他讲述当时的细节，辨认外祖父与外国教官的合影；并指认办公地点具体位置。

这个过程中，还访到一位在合作所中当过小勤务兵的曹受田，如今也已八十多岁高龄，他言当年给外组父送水送信，从事打杂事务。

外祖父祖籍江苏盐城，后迁至上海。金陵大学政法专业毕业，留学日本，抗战后投笔从戎，1943年后就职于雄村的中美合作所。1944年娶了绩溪籍女子——我的外婆黄佩华。当时中美合作所教官们的家眷多居于深山渡和义成，外婆就住在义成。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1949年放弃去台，之后风云变幻，个人的命运湮没在大时代的涛声中……中年以后的外婆，定居徽州，做事说话，从来都是凝神静气，沉静而平和。

有一位作家先生对神秘的中美合作所及我外祖父的故事很感兴趣，希望写成长篇小说，为此，特地邀我一起去访过我外婆，问及许多细节。想想，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外婆，也已于八年前作古……

因此，对雄村，我又多了几分说不清楚的感受，每每走在青石板的村巷，面对徽派建筑，功名牌坊，闲散安逸的村民，不由涌起难言的沧桑感；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似乎都很难尽意解读雄村：只是觉得古朴和亮丽，青瓦白墙与花红柳绿，徽州教育与救亡图存搭配起来，也成就了那样一种安详、恬和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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