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方光华

父亲离开人世，转眼就十八年了。这么些年，一直不敢写一丝半点回忆文字，是因为父亲依然那么仁慈地活在我心里。

父亲和母亲共生了十一个子女，成人的五个。三个女儿大，两个儿子小。

父亲有我的时候，已人到中年。记得，当年父亲在呈坎兽医站工作，我跟着他读书，总有人问：“这是你孙子？ ”老实说，打我记事起，父母就不年轻了。到了读书记事的年龄，他们都成老人了。不仅如此，父亲年轻时在水碓筛米，一晚筛到天亮，呛吐了血，加上烟瘾不小，气闭的毛病很早就摊上了。从我家到呈坎，全是山道，上坡路不少，父亲总是走二三十步，必然停下来，喘上几口气，而后接着往前走，那种感觉想起来都难受。我十二三岁时，有回父亲代母亲到队里出工，因为他筛工好，队里让他筛黄豆，一天下来气管里吸进不少灰尘，傍晚歇工时气透不过来，居然走不回家，我和姐姐急得直哭。如此地受折磨事小，可队里记工，只记我母亲的工分值。那时候，我对生产队里的头头们确实没有好印象。这样的心理，还与家里盖房有关。九岁时，我家祖传的一座小房子失火烧了，家里劳力弱，村子四周都是山，盖房挖不了地基，只好原地重建。当年建房的有三四家，村子里山上有杉树，其余人家屋柱子都是队里批，因为父亲是非农户口，只批一半给我家，不够的到外地买。父亲倒是没有说什么，我和姐姐们觉得受了欺负。介于这样的境况，争气的二姐和三姐在队里出工最勤，挑担最重，一年挣地工分在同伴中最多。

父亲是个不错的兽医，医术祖传一半自学一半。传说，我祖父给牲畜看病是先喝酒后看病，口头禅是“不喝酒眼睛不亮”，活着的老辈人至今还当故事讲。祖父没等到我出世，“吃食堂”饿死了。父亲在兄弟三人中，算是识字最多的。解放初期，供销社找他去上班，没同意。同村的一个人替代了，以后进了吃香的粮站工作。小时候，我曾暗暗为父亲惋惜，心想要是去了多好。其实，父亲是为了养家，凭手艺进了畜牧场，往后入了兽医站。有一年，生产队里一只牛吃了芭毛，肚子胀得象气球，队里请了区兽医站的大学生站长，站长束手无策，村里又派人到呈坎喊来我父亲。父亲让大家在竹园里将牛绑好，果断利落地进行手术，鼓了气的牛肚子又悄悄收回去了。那个年代乡村兽医，比现在要忙得多。生产队里喂养的耕牛老弱病残都有，牛是农家宝，杀头老牛还得兽医审批。那样的牲畜，出毛病不会分白天晚上，父亲的出诊自然不会有规律，只要人家一喊，三更半夜他都会背起药箱走。至于阉小猪穿牛鼻子的事，父亲一辈子为乡邻不知尽了多少义务。就是七十上下呆在家里，许多人知道他气喘，小猪生病干脆用背篓背到我家，他不但细心看病，还请来人到家里吃饭。不管是呈坎的农民还是村子周围的百姓，没有不称道父亲好的。

父亲很希望他的手艺能够流传下去。十二三岁时，他就让我看《兽医手册》，带着我给猪量体温教扎针。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这传承手艺的事，就由我弟弟担当了。弟弟的医术虽然不错，但现在的耕牛少且壮，没有固定工资的乡村兽医养家已经难以为继。兽医沦为业余，养猪成了正业。到我侄子这辈，恐怕不会再继承祖业了。

父亲总寄望我读书有出息。我读书早，是因奶奶去世没人照看，堂嫂正好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四岁就进了校门。按我的年龄，正常初中毕业能绕开推荐上高中那一茬。不巧的是生生给碰上了，和几个大队干部子弟竞争，没被推荐上，理由是年纪小等下一年。父亲在呈坎跟学校领导熟，让我去读了自办高中班，半年之后高中班解散，有学籍地转中学继续读，没学籍地要读只能参加中考。回到家里，我一直闷闷不乐，总觉委曲不想参考。那一阵子，父亲心里同样不好受。后来，请在区里当秘书的兄长劝我，兄长还让我考时住他宿舍。考完之后，填报高中志愿表时，任性的我，一直不填。父亲从呈坎回家后，已经过了交表时间，他没有责怪我，自己默默地将志愿表送到歙县城里找我表姐夫，托人送进了教育局，让我最终收到了潭渡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两年后，我终于成了村里文革后第一个大学生。

父亲是个细心人。刚到呈坎读书的时候，他让我到朋友家搭伙食，因为自己经常出诊，吃饭没个准。朋友的一个女儿王彩霞正好跟我同班。现在，王彩霞好象是名不错的医生，还是黄山一名写古体诗的才女。一晃二十多年，没跟她见上面了。

以后，到公社食堂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把饭菜打好，上面再用一个碗倒扣着等我放学。到潭渡读书背米到学校，要走二十里路。我个子矮小，为减少我的辛苦，父亲总是积攒一些全国粮票，让我拿到学校换饭菜票。读大学的时候，每逢开学他就把早早准备好地一百多块钱悉数交给我。在家里，父亲不会烧饭炒菜，总是扫帚不离手，堂前和门口扫得一干二净。还时常帮母亲洗衣服，收叠衣裤缝洞眼钉钮扣一丝不苟。家里买电视机后，他夜夜放电视给左邻右舍看。小侄子出世那阵子，父亲还辛苦而幸福地摇了一年半载摇窝。父亲每年买一本历书，不但天睛下雨记得清楚，看病打针也一事不落，那样地细心在乡村是不多见的。

父亲病危时一句话，至今仍停留在我的耳边。父亲爱干净，一直坚持上马桶，虽然是数九寒冬，儿女们也只好满足他的要求。有次上马桶，我蹲着把他的衣裤捂严实，父亲居然说了一句“你吃不消的。 ”当时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父亲就是这样心疼我。

我到旌德工作的时候，父亲真地老了。每每写信的时候，只报喜不报忧，免得他担心。每次从家里出门，父母总是站在门口望着我的背影，一直望着我走出水口转了弯。父亲去世，安葬完回旌德的时候，我不敢回头碰我母亲的目光。三年后，母亲去世，安葬完回旌德的时候，我不敢回头，走出水口，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我知道，此后再没人凝视我离开家乡的背影了。我能做的，只能是每年清明节去坟头拔拔草。

父亲大名：方耀庭。小名：开仂。

我的生命，源于这个人；我的德行，同样相像于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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