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8岁的敦仁里

□ 张大文

提起歙县盛产柑橘的地方，人们大多会想起它南部新安江两岸的街口、新溪口等乡镇，那里一江碧水，万点波光,山岚江雾，两岸山腰间稀稀落落着粉墙黛瓦。天高云淡的秋日，房前屋后橘园里拥满枝头的橘子映红了半江秋水。这些橘子在某个清晨会齐聚在歙县县城那条主街道的两侧，使本已车水马龙的街道显得更加拥挤，也使古城那张被渐起的秋风吹得有些阴冷的脸盈盈有些喜气。在它们中间，有几只盛满橘子的竹筐子上赫然写着“歙北仁里”的字样，虽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却丝毫不露怯意。有些歙县人也觉得好奇，走近了问“北乡也产橘子么？”卖橘的汉子便剥开橘子让你尝，橘皮一样的红亮光鲜，橘味却更觉甜酸适口。那汉子还自豪地告诉你，敦仁里不单盛产“大红袍”橘子，还产梨子、桃子、青梅和菊花，人称“五彩敦仁里，四季花果山”便是他的家乡。

出歙县古城北门，溯富资河而上，一侧流水潺湲，近岸处老树清荣峻茂，另一侧或是沃野平阔，阡陌纵横，阳光下躬着身子的农家的背影，或是老屋新房鳞次栉比，应接不暇的公司厂房上有青烟在若有若无地飘。农业和工业竞相发展，使富堨这个自古就以物产丰饶闻名歙县的小镇益发引人注目。过了富堨，骤然是另外一番气象，天空显得狭长益发澄明透亮，河流渐呈逼仄却更加清澈可人。沿右手一条新修的公路，向远方淡蓝色山影处蜿蜒而去，翻过几座松林茂密的山丘，有浩浩长风迎面拂来，眼前又是豁然开阔的田野和炊烟人家。在低沉的蛙鸣，悠长的鸟啼交织声中穿行十余里，有群山如屏，那山无雄浑之姿，也不呈峭拔之态，山脊的线条温柔起伏，几百户人家洒落在山腰葱茏树木的掩映之中。路边牵牛人遥指：“那就是敦仁里。”

据前些年敦仁里人编写的《敦仁里志》中记载，宋宣和四年（1122年），举事的方腊义军与前来征剿的官兵在歙县一带展开激战，兵燹过处，生灵涂炭。原先居住在敦仁里前不远项村一个叫郑十一的人，为避战祸，举家迁入东门岭一带的群山之中，结庐为舍，垦荒种粮，在当时还没有敦仁里称谓的那一片青山之上飘升起了第一缕炊烟。约300年后，歙县城关人程窥来到东门岭一带伐薪烧炭维持生计，见这里植被丰茂，遂有迁居之念。后郑、程二姓世代在这一方天地间繁衍生息，一代一代的敦仁里人劈山凿路，砌石围田，使梅花、梨花每年春天如约盛开在房前屋后；他们建渠修坝，挖井掘池，从山那边引来的溪水围着山村日夜欢唱；他们建宗祠，修庙宇，制定族规家法，追怀祖先功德，宣扬伦理纲常，祈求物阜丁盛；他们设蒙馆，建学校，延师课子，薪火传承人类文明，期冀光耀家族门楣。相比于“聚族而居，不杂他姓”的其他古徽州村落，敦仁里数百年来郑、程两姓同村共居，后又有朱、刘、洪、江等姓迁入，虽各自建有宗祠，但村中诸姓相濡以沫，齐心协力营建家园，这就使敦仁里这个村名的由来有了更多令人遐想的空间。古徽州的著名人物、清末歙县翰林许承尧曾有敦仁里之行，村中郑姓请为宗祠“怀德堂”撰写楹联，许承尧欣然命笔：“里号敦仁当仁不让，堂名怀德惟德是依”。

黄昏里一群人举着旗幡在零碎的鞭炮声中缓缓走上敦仁里村后的山梁，在村人眼里，他们的亲人并未逝去，而是从此在山梁上默默地将他们守望；清晨一声清亮的啼哭使山村幸福地一颤，握着邻居送上门来的温热的红鸡蛋，感受到生命延续的温馨。春种秋收，斗转星移。也有少年挥别家乡踏上渺不可知的前程，从此或沉浮商海，或进退仕途，其中不乏卓有建树者，如曾经富甲一方、泽荫故里、民国时期徽杭公路建设的发起人之一程君瑞等，至今仍是敦仁里人引以自豪的家乡先贤。

现仍供职于市里某部门的老郑也是一介少年时走出了家乡敦仁里，辗转求学后忝列公门，故乡虽常回总是往返匆匆；光阴倏忽，案牍劳形，双鬓不觉间白霜凝结。年事渐高桑梓之情益发浓烈，对敦仁里村的公益事务益发关注和热衷，想为家乡的发展尽份力量的心情益发迫切。老郑在多次返乡与村中的长者、村“两委”和乡镇干部协商、酝酿，并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运作之后，“纪念敦仁里村开村888周年系列庆典活动”便呼之欲出。

公元2010年，距那个叫郑十一的人走进敦仁里这一丛青山垦荒种粮已整整888周年。这一年的3月28日，清明临近，慎终追远，敦仁里人家房前屋后杨柳初绿，桃李半凋，油菜花事正浓。太阳从敦仁里东边的山梁上升起来，村中的大红横幅挂起来，村口的锣鼓敲起来。原籍敦仁里和四周村子的人们早早就走在前往敦仁里的路上，他们要与敦仁里人一同见证这个盛大的日子；市、县、乡领导下的车来鱼贯而入一个个红光满面笑容可掬，迎候在村口的村姑们在他们胸前别上几朵映山红作为“嘉宾”标志；老郑特意从市摄影家协会邀请来采风创作的四十多位摄影家们一进村就对着房屋人群“咔嚓、咔嚓”照个不停，回望着黑漆漆的镜头使村民们觉得新奇又有几分的不安；胸前同样别着几朵映山红的老郑在人群中前后张罗显得格外忙碌。庆典的会场设在村中央小学的操场上。一直播放着欢快音乐的喇叭声停歇了，有领导登台宣布纪念敦仁里村开村888周年系列庆典活动开始，嘉宾们先后讲话，大意是希望敦仁里发挥好生态优良、物产丰富、风景如画的独特优势开展山村旅游活动，不断拓宽增收致富的新路子，加快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步伐。缤纷的纸花在半空炸响后洒落下来，市摄影家协会领导给村长授“全市百佳摄影点”的铜牌。接下来是“迎世博”有奖竞猜。琴弦之声响起，村民们踊跃登台演唱自己拿手的京剧或是黄梅调，虽难免不合调合韵但个个精气十足，台下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摄影家们则不失时机地抓怕村民们爽朗的笑，或是三五前往寂静的村巷里拍伸出矮墙的桃花、晾晒在竹竿上的一列腊肉、宗祠“德善堂”改建成的“老年活动中心”里书籍码放整齐的书架、村务公开栏中张贴着的“向服伺瘫痪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村民程光皆学习”的通知。

庆典活动在午饭时间临近时结束，嘉宾和摄影家们被请进了原先生产队仓库改建的“农家乐”饭店。店里的桌凳碗筷是从各家仓促借来不免显得杂乱老旧，但端上桌来的菜肴扑鼻的香味很快令人食欲大振。村中一矍铄老者穿梭于各桌之间忙不迭地向大家介绍此为东门岭雪梨汤，用敦仁里的雪梨加冰糖秘制而成，有养颜益寿、润肺止咳之功效；此为杨树坑山鸡，是敦仁里最高峰杨树坑上的山鸡人工驯化养殖，风味自然独特；野蕨、马兰、长生菜，样样采自山野，绝对绿色无污染。并称村中多为长寿康健者，除淡泊名利、勤于劳作之外，更多是因常食这些山野菜肴。于是嘉宾们一扫矜持，频频举杯敬酒；摄影家们把一盘盘菜肴当作艺术珍品，在举箸大快朵颐之前不忘啧啧赞叹着用相机拍照一番；往各桌上端菜的村姑们见这阵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脸上写满敦仁里人特有的笑：

那笑浅浅的却又是动人心魄的，充满自信和舒心，还有着窗外沉浸在三月里的敦仁里村一样的阳光和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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