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在我心目中,明末的张岱是天下第一等性情中人,第一等趣人、妙人、韵人,又是第一等痴人。生为仕宦人家的子弟,家中藏书甚丰,锦衣玉食,明亡之后,披发入山,偏偏不能忘情旧日,写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如小品版的《红楼梦》,写尽了繁华如花旖旎如梦,也写尽了落花满地好梦成空。他是反现实主义者,国破家亡之后坚持“梦中说梦”,用完美的记忆来代替残酷的现实,因为“余梦中多有,反为西湖所无”,“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
如此痴人,不思悔改,反而堂堂正正地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我无比信服这句话,几乎把它读成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张岱自己,绝对是那个时代最值得与之来往的人,他不但有“癖”,而且非止一端。寻常人病在无深情,他病在情“滥”无法自制,情深不能自拔。他恋园艺,精戏曲,好美食,嗜佳茗,耽于湖光山色、花朝月夜、琴棋书画、古董珍玩……像他自己为自己写的墓志铭中所说“纨绔子弟,极爱繁华”,他确实热爱繁华——生活中所有与“实用”无关而和“享受”有关的事物。
有这样广而厚的底子,加上过人的天赋,张岱在茶艺方面的造诣自然不同凡响。他与茶有关的文字,最著名的可能是这篇:《闵老子茶》。其次是《兰雪茶》,再次是《禊泉》。
《闵老子茶》写张岱寻访茶人闵纹水。1638年九月的一天,四十一岁的张岱慕名专程去拜访老茶人闵纹水,说“今天不畅饮闵老茶,绝不回去。”闵高兴,亲自当炉烹茶,张岱品了茶叫绝,问是那里的茶?闵说是阆苑茶。张岱说:别骗我!是阆苑的制法,而味道不像。闵笑着问:那你说是那里产的?张岱再啜了一口说:“怎么这么像罗岕?”闵不禁吐舌称奇。张岱又问是什么水,闵答是惠泉。张岱又说:别骗我!惠泉在千里之外,怎么能有这种感觉?闵不得不说出取惠泉的秘诀,又吐舌称奇。闵又拿来一壶茶斟给张岱,张岱说:这个茶香烈味厚,是春茶吧。刚才喝的是秋茶。闵大笑说:我活了七十岁,见到精于鉴赏茶水的,没人比得上你!两人从此结为忘年好友。这篇文章写茶写人都惟妙惟肖,许多文章名家提及,往往不吝篇幅地全文照录一遍,在我看来,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情不自禁。
在《禊泉》中,张岱写了重新发现禊泉的过程,他还提供了辨别的方法:取水入口,先后抬起舌头、舔过上颚,过颊即空,好像没有水可下咽的,就是禊泉。他说来似乎既明确又简单,但是一般茶人恐怕也很难企及,更多的人只有吐舌称奇的份。张岱这种连老茶人都惊叹不已的鉴赏力,他自己却觉得很平常,说是“诸水到口,实实易辨”,就是各种水一进口就知道了,想分辨不出都难。
不过,被老天赐予或者后天渐渐培养出这样的嘴和舌头,也不全是好事。因为这样的嘴是将就不得的了,有了这样一张嘴,生涯中就少了许多从众的乐趣,天下偏多了许多进不了口的东西。别人觉得好,你觉得只是凑合;别人喝得,你根本喝不得。张岱对被老天选中成为这种人没有一个字的抱怨,但是他的一个朋友和他混久了,不知不觉中嘴被养刁了,分别后大叫其苦:家里的水实在进不了口,张岱,你还我原来的嘴来!
无端地觉得,像张岱那样的人,繁华热闹、任性胡来都只是外表,内里是极干净的,五脏六腑都是香的。
但愿相对啜一瓯
张岱是个明白自己的人,而且白纸黑字承认得既坦率又幽默。除了“纨绔子弟,极爱繁华”,他还说自己“茶淫桔虐”。
这位“茶淫”可不简单,他不仅是精于鉴茶,善于辨水,深知茶理,传神摹写茶人茶事,他还创制名茶,玩赏茶具,介绍茶馆。
张岱是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当地的会稽山日铸岭产茶——“日铸雪芽”,在宋朝已是贡品。有“两浙之茶,日铸第一”的美誉。直到明代,安徽休宁松萝茶名声大噪,盖过日铸。张岱认为松萝茶之精妙主要在制法,于是从安徽招募歙人来日铸,按照松萝茶扚、掐、挪、撒、扇、炒、焙、藏诸法,制出新茶,并命名为“兰雪茶”。张岱还试了多种泉水,水温、茶具,找到了这种茶的最佳泡法:“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四五年后,兰雪茶大行于市,山阴的茶客们又纷纷放弃松萝,喝起兰雪来,这股风尚势力强劲,甚至安徽的正牌松萝也改头换面,以“兰雪”来重新命名自己。兰雪茶的创制和风靡一时,张岱功不可没。
张岱和同道茶友相处甚得。“非大风雨,非至不得已事,必日至其家,啜茗焚香,剧谈谑笑”,多年如一日。独乐不如众乐,他对大众化的茶馆也很有兴趣,对其中的佼佼者还大力推重。当时,绍兴有不少茶馆,其中有一家与众不同:“泉实玉带,茶实兰雪,汤以旋煮,无老汤,器以时涤,无秽器,其火候、汤候,亦时有天合之者。”(《露兄》)张岱对这家茶馆特别喜欢,为它取名“露兄”——典出米芾“茶甘露有兄”之语。还以生花妙笔为它作了《斗茶檄》:“水淫茶癖,爰有古风;瑞草雪芽,素称越绝。特以烹煮非法,向来葛灶生尘;更兼赏鉴无人,致使羽《经》积蠹。迩者择有胜地,复举汤盟,水符递自玉泉,茗战争来兰雪。瓜子炒豆,何须瑞草桥边;橘柚查梨,出自仲山圃内。八功德水,无过甘滑香洁清凉;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齐名;七碗吃不得了,卢仝茶不算知味。一壶挥塵,用畅清谈;半榻焚香,共期白醉。”
张岱对茶具也眼光独具。他曾经见到一个茶壶,款式高古,他把玩一年,得一壶铭:“沐日浴月也其色泽,哥窑汉玉也其呼吸,青山白云也其饮食。”有一把紫砂茶壶,没有镌刻作者印,张岱认为出自紫砂大师龚春之手,特作壶铭:“古来名画,多不落款。此壶望而知为龚春也,使大彬骨认,敢也不敢?”他还为一个宣窑茶碗作铭曰:“秋月初,翠梧下。出素瓷,传静夜。”
这几句让我想起张岱名作《西湖七月半》中一段:“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到最后,“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每读至此,总有一种扼腕、拍案、跌足的冲动,叹只叹那样的清梦到如今连个碎片也难寻觅!若是有幸和张岱做了同时代人,哪怕后来要和他一起遭家国之变、哭旧梦之残,也还是要把三春堪破,浮名抛却,赶赴那湖光、月色、荷风、茶香的一场繁华盛事。
纵使生在张岱的时代,纵使有缘得见其人,我也不敢说:今天不畅饮你的茶,绝对不走;我只有从心底里道出一句: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相对啜一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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