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一堂·记忆

 倪姝娜

故乡是乡愁的根源，如同胎记般如影随形的深刻烙印，无论走到哪，无论离开多久，都能让人的心和灵魂有一个渴望的归宿。 

——题记

爷爷的故乡，在祁门县城的西路，一个山环水绕的灵秀村落。它有个名副其实的名字，渚口。那里装着他童年的所有回忆，长眠着不少昔日的伙伴和亲人。如今已九十四岁的爷爷时常如数家珍地与我分享那些往事。它们于我，就如一个个故事，亲切，却很遥远。那些故事里有故乡蜿蜒曲折的山路，有穿长衫弓背的老者，有追逐嬉戏的孩童，有回荡在街巷里的悠悠戏腔……那些画面中，总少不了同一个背景——贞一堂。

爷爷出生在民国，虽然那个年代新思潮和新思想不断涌现，但在徽州偏远的乡村，延续了几百年的老传统依旧是村里人的信仰。祠堂，便是这种信仰的物化。贞一堂是村中倪氏宗祠的总祠，每每有祭祀活动，或是重要的节日，它就成了人们的聚会之所，热闹中不失庄重。

每年冬祭，是村子里的大事，也是贞一堂中最为隆重的祭祀。祭品中，猪与羊必不可少，山羊在村中是罕有的牲畜，祠会有时要专门提前饲养一头羊羔，以备冬祭之用。冬至那一天，宰杀好的猪羊被一左一右安置在先祖画像两旁的架子上。供桌上除了各式各样的糕饼和水果，还有一样让小孩期盼不已却只能巴巴望着的“宝塔糖”。这是由糖稀熬制浇模成的，也只有在这一天，祠会才会做出这样玲珑剔透的“宝塔”。祭拜仪式的程序并不繁琐，但要等到族长颂完祭文，各房一一按照长幼次序祭拜过后，孩子们才能玩闹。

渚口村历来重视教育，在冬祭上更为明显。爷爷说，每次祭拜完后，族长会亲自将祭桌上的“宝塔糖”一一分给小学毕业的孩子，取“更上一层楼的寓意”，算是一种嘉奖，也是勉励。那时候，小学堂在村里才办起第一届，很多孩子读了初小就辍学了，能坚持到高小毕业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能够拿到这种奖励，约摸与现在去领奖台一样，可以引来一众孩子的羡慕目光。而作为祭品中重头戏的猪羊肉，更是倾向于“读书人”。长老们将整猪和羊划分成优劣大小不同的部分，按照文化程度以及族中的地位一一分给大家。中过秀才、举人、进士的，毫无疑问会拿到最好的肉，可见“读书人”这三个字在族人眼中的分量。

爷爷小时候最喜欢的还是过年与元宵，这个时候贞一堂里，孩子们是可以自由进出的，连接寝堂和享堂的放生池前的阶梯，是他们踢陀螺的好去处，踢上，踢下，看谁持续的时间长，跨越的阶梯多。在我们现在看来单调的游戏，爷爷那时候却能这样和小伙伴们玩上一个下午。

元宵节的贞一堂也格外热闹。孩子们提着从县城带来的红灯笼，在祠堂前旗杆石间打闹追逐，大人们鲜少苛责。闰年的元宵节还会有舞龙灯。龙灯的骨架平时是放在祠堂的一侧耳房中，每到闰年都要重新糊上布。只有等族长请来和尚念了经，祭过后，金龙才能请出。被一起点亮的还有麒麟、青狮、独角兽、貔貅们，它们在隆隆的锣鼓声中与孩子的欢笑声中从贞一堂开始，穿过村中的每一个巷弄。这时祠会会选几个孩子出来扮戏，穿戴上彩纸扎成的衣服和帽子，扮作传说中人物的模样，或是八仙，或是梁祝，跟着龙灯队伍一起欢腾。爷爷小时候也扮过，角色虽记不清了，只是那种温暖而热闹的场面，依然清晰。喧闹的人群只有到半夜“送龙”后才渐渐散去，人们跟着龙灯，等长老将它的“眼睛”与“舌头”放入河中，祈求风调雨顺，再跟着长老一同将金龙送回贞一堂。

“三月三，拜真武”，这大概是茶季忙碌来临前最后一个热闹日子了。渚口人相信真武大帝能镇妖驱邪，故而到了这一天必然要将他从村西门对河的真武大帝庙“请”进贞一堂。祠会则专门去外头寻来唱徽戏或是京剧的班子，在贞一堂的享堂中搭台唱戏，也只有这两种戏被渚口人视为“大戏”，能在祠堂里唱。折子戏唱最多的是“龙凤呈祥”、“刘备招亲”等有彩头的戏。爷爷的家离贞一堂很近，早早便搬来高凳子等着大戏开场。这个临时的戏台就设在享堂中的宽敞天井下。看戏的人很多，来晚的只能站在大门的外头踮着脚向里张望。老人一边听着戏，一边摇晃着水烟的杆子，指节在腿上轻轻地击打着节拍，孩子们模仿着台上的剧目，你来我往笑着闹着。唱大戏的这几天里，整个村子你都能听到回荡在巷间的曲调和人们无处不在的哼唱。

还有中秋舞草龙，端午粽子祭……村里人的生活总是与这个大祠堂息息相关。

如今的贞一堂似乎渐渐与人们的生活疏离了，它或许不再是一种信仰和依赖，而是凝结着一个姓氏的血缘标本，一个在岁月中归于沉默的文物。来来往往的游客从它的“躯体”中走过，在它高悬的匾额中品读这个宗族的历史，在雕刻的技法和隐喻中赞叹先人的智慧，在斑驳的墙体和裂痕深刻的木柱前轻叹岁月洗礼的沧桑。

那些曾经与贞一堂如此亲近和依赖的人们已慢慢走远。它看着时光更迭，曾经的童颜慢慢转为白发，那些曾经在这里欢笑看戏的人们，最后只在它的身体里留下名字的墨痕，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他们的信仰。

几年前，我陪爷爷去过一趟贞一堂，他拄着拐杖，几乎走遍了祠堂的每一个角落，他向我说起了童年往事，那些开心的日子，似乎都与这个庄严而苍老的建筑相伴。

还记得他站在门口的那一次回望，我想，他看到的应该与我不同，我眼前的贞一堂如同静默的老者，戴着勋章，庄严而肃穆，而他眼中的应该是一个温暖的亲人，等他来话一话家常……（配文摄影：高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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