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人生——兼评李平长篇小说《天下祁红》

□ 王 洁

我们并不能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李平先生笔下的徽州商人余干臣，他的命运、际遇与精神似乎更加贴近他的红茶。他的一生，也犹如红茶漫长而精细的制作工艺。灵秀俊逸地诞生在徽州的水墨山间，又经历了商海官场沉浮跌宕的搓揉炙烤，完成了人生悲欢离合、事业的起承转合的发酵沉淀，最终把自己的生命色彩和灵魂姿态熔铸在红茶之魂里。

《天下祁红》便是这样一部小说，它所酝酿的袅袅茶香并不仅仅是祁门红茶所固有的徽茶芳韵，更多的则是祁红的创始人余干臣的生命温度所烘焙的一种关于古老徽州的茶道意蕴，这种绵长的意蕴是贯穿在徽州文人士大夫血液中奔腾不息的意志。自古茶类隐，酒类侠，然而茶文化所代表的隐逸文化在徽州却诉诸另一种命运突围的人生愿望。小说的主人公余干臣便是如此，先从文为官，后去官行商，即便登顶九华出家为僧，依然也能在国破山河在的困窘之中重新振奋，扛起祁红乃至徽州茶业的将倾之旗。徽州的如画山水并没有定型徽州人归隐山林的文化默契，相反徽州人包裹在柔软的隐逸出世的生命美学外壳之下的，是一颗兼济天下的儒家之心。

我和李平先生都是土生土长的徽州人，对于这片土地的感情与眷恋和小说的主人公余干臣有着一样的共鸣，那是徽州人共同并特有的乡情脉络。灰壁黛瓦马头墙的故里之思是无视时空限度的感情延伸，对于余干臣等徽州商人来说即便是走出黄山，甚至是漂洋过海，这份属于徽州的眷念之情却是犹如茶香一样绵久而蕴远。在这部描写祁红创始人的历史传记小说中，这份铭刻在徽州人心中共同的羁绊得以贯穿始终，既是那么隆重，又是那么静默，余干臣的生命轨迹伴随着红茶，伴随着徽商的扩张，伴随着世界工业文明的强蛮，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风雨飘摇的神州大地画出了一条曲折但回环的轨迹。从宦游福州，到出征琉球，甚至远赴英伦和美国，浩气宣涌的民族热血席卷着台湾抗日与辛亥革命，裹挟着救国救亡的时代呼喊。但是，历史的车轮与动荡的社会最终带走了余干臣身为徽商的骄傲和辉煌，碾碎了他的挚爱与梦想，他伤痕累累的命运孤舟才踟蹰地回到了徽州旧故的港湾，山间的水墨故里以慈爱的胸怀接纳这位疲惫又失落的儿子。小说的开头是他白手起家的举人起步，结尾则是他散尽一生的黄山出家，半生的盛世浮名最后化作了对高山流水的对晤和参禅，这片回荡着采茶女洞穿千年的歌声的土地也同样固执地传唱着徽州人千年不变的归乡曲。

我丝毫不否认余干臣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代所作出的奋斗与努力，也毫不怀疑他面对力不从心的清末颓势中欲挽狂澜的决心。在李平先生笔下描写的那个白净文弱的徽州传统知识分子身上隐藏着怎样澎湃的生命张力？我个人认为，《天下祁红》这本小说所讲述的主人公其实有两个，首先自然是线性叙事中的徽州商人余干臣，而隐线的主人公则是祁门红茶，本书详实系统地介绍了祁门红茶的制作工艺和推广历史，对读者来说，更像是两位主角的内在精神交织在了一起，而余干臣与他创始的祁门红茶在蕴涵气质上有着不可思议的协调与默契。了解祁门红茶的朋友都知道，祁红被外国友人称为“玫瑰红”和“王子茶”，足见其精致的优雅，这种祁红特有的优雅之气融会贯通在余干臣的人生与性格中，那是一种处于风暴肆虐的动荡时代中波澜不惊的坦然与沉着，这才是红茶人生的真正意味。祁门红茶也被称作是“功夫茶”，之所以会得这一名称，是因为祁红的采制工艺是超乎常人的复杂和精细，制茶的工人以瑞士钟表匠般的专注与严谨去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采摘、筛选、萎凋、烘焙，除了上述环节之外，祁红还有着一个独特的工序。你看那原来鲜绿的茶叶是怎么变成乌润鲜红的？你闻那红鲜透亮的茶汤是怎么会有馥郁的花香和果香的？这就依赖于这至关重要的环节：发酵。正所谓人生如茶，红茶的制作工艺与余干臣的人生际遇在小说中水乳交融，余干臣同样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多番苦难的发酵，才让自己的人生绽放出那一抹盎然怒放的生命之美。祁红一道一道精细复杂的制作工艺，又何尝不是余干臣本人的生命历练呢？沉淀掉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英气，过滤掉徘徊迷惘的迟疑胆怯，剩下的便是沧桑洗尽之后的醉人醇香。

《天下祁红》与其说红茶商人余干臣的传记小说，但不如说是那个徽商时代的一个凝练停伫的背影。余干臣也是千千万万在那个残阳晚照的天朝上国惊梦之际苦苦奋斗的一批徽州商人的代表，他的红茶不仅仅只是传承而下的文化遗产，它是有温度，也是有味道的。茶也是由懂茶之人来品，方能品出其奇妙的故事。如今位于黄山脚下的祁门县早已见不到了当年余干臣当年清癯干练的身影，但是依然飘荡着祁门红茶的幽幽茶香。懂祁红的茶客明白，祁红最为人称道的口感是细腻，这样的细腻不是仅仅体现在茶的口感上的，这么多细致的工序使得人端茶在手，不忍卒饮，只会细细地品吮，这里的细更是心境上的细，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润泽与积淀，正像这黄山飘渺的云雾之间，那个早已远去的动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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