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彼此的旅途

人们常说，找到了终生的伴侣，也便找到了爱的归宿。

可是，我的爱，我要说，我们，不是彼此的归宿，我们，是彼此的旅途。

那么，你会问，旅途上有风景，我们有吗？

啊，请你细看——

你我曾经青春的容颜，在初见那一刻，如花绽放。那时，你站在一盏灯下，灯光漫过你满头的黑发，落在你的肩膀上，映出硬朗的线条，那时我就知道，这里面，藏着一份担当；那时，我躲在一群人后面，尚未完全褪去羞怯与稚嫩，你却越过重重身影，对我说：“这个小妹妹，未曾见过的。”后来你对我说，我半低下头，额发覆盖的黑眼珠在街灯下发着光，犹如两颗小星星，闪耀在你的眼睛里，那时你就知道，这里面，藏着一份善良。

你我为人父母的情愫，在女儿的影像里，如风轻柔。那时，我躺在检查床上，你站在B超屏幕边，双眼紧盯着那里面的小小人儿，你对我叫着，声音里满是兴奋：“她在动！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好可爱的小嘴！好可爱的小手！噢你看不到，真可惜，真可惜！”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她每一点轻轻的动作我都知道！”于是我们看着不同的画面——你看着屏幕里面的，我看着我眼睛里面的，细细的喜悦在整个空间里传递和交换。

你我庸常日子相依相携，在流转的外部世界里，如山坚实。你说，每天下班回到家，先要到厨房门口张望一下，看到我围着围裙忙活的身影，你就安心了。我说，每次灯不亮了，看到你踩着高高的人字梯，仰着脸、举着手把坏灯管取下，把好灯管装上，一摁开关一片光明，我就舒心了。

你我一路走来心意相通，在世事的纷纷扰扰中，如水澄澈。你说，只需冲上一壶茶，与我对饮一杯，三言两语轻松的话儿，或是微雨中闲步江边，柳丝飘拂身影，在外劳碌的种种疲乏便化为无形。我说，在寒夜里迎接夜班归家的你，吸入你的身体带回的凛冽寒气，道一声：“辛苦了。”或是深夜灯下守着熟睡的孩儿，为你缝一颗扣子，谈谈老人的身体，说说女儿的学业，甚或商议在家的哪个角落添置一个小柜子，一应琐碎愁烦，便在夜的静谧与细语中烟消云散。

后来，你又问，旅途中有领悟，我们有吗？

啊，请你细想——

相恋时，我在你眼中是娇羞脉脉的笑靥，是月光下随风摇曳的裙裾，是原野里翩翩飞舞的蝴蝶，是天幕下飘逸出尘的仙子；你在我心里是沉稳淡定的面容，是人群中一眼可以认出的身影，是旅途中安稳有力的扶持，是俗世里灿然耀目的君子。

相守时，我们多出了如许碎如鸡毛的日常。

一滴水，在你眼中就是一滴水，一滴不慎从你的毛巾滴落到洗衣机上的水。而在我眼里，它是一滴你挂毛巾的位置不对、拧毛巾的力度不够而弄湿洗衣机电路板、有可能引起故障的水。我们为此争论，最终不得要领。

一双鞋，在你眼中就是一双鞋，即使不能及时放入鞋柜，也只是占了鞋柜前一点地方的一双鞋。而在我眼里，它是破坏空间整洁的一个碍眼因子，是你懒惰和漫不经心的体现。我们为此怄气，最终不了了之。

一句话，在你耳里就是一句话，即使这句话有些许怨气，有些许恶意，那也是一时情绪所致，绝无害人之心和损人之意。而有时，我就是那么在意哪怕是一句话，总觉得那句话是故意撩拨我愤怒的神经，抑或烦躁的心弦。我们为此辩论，最终无有胜负。

一壶茶，在你看来就是一壶茶，一壶可以聚拢亲朋，神侃天南海北，海聊古今中外的“佐谈之水”。而在我，那是你无聊的表现，把大好时光荒废在渐渐淡去的茶水和比茶水还淡的无味之言中。我们彼此的嗤之以鼻，最终亦会寡淡。

一张照片，在你看来就是一张风景照片，是闲暇时养眼的物事，可以调节一下视神经以及拓宽一下想象空间。而在我，那往往是遥不可及的风景，因为时间，因为金钱，它们是此生都到达不了的彼岸。我们为此争执，最终没有定论。

我们就这样忘却之前种种，沉溺在一地鸡毛里，纠结、沮丧、彷徨、忧伤。可总会有那么一刻，我们都认可了，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模样。你把那滴水擦干，再把毛巾换了一个地方；我把鞋放入鞋柜前，上鞋油把它擦得锃亮；我觉得婆婆讲话刺耳，又去买她喜欢吃的馄饨；我抱怨你的朋友茶过三泡还不走，又帮你们张罗起小茶点；你对我说：“看不了地中海的蓝，我们就看中国最美的牡丹。”然后我们就去了洛阳。

后来，你自己说，旅途中有风雨，个中滋味，我们都已饱尝。

是啊，那年家中发生变故，所有的钱都用于应急，以至于剖宫产生女儿的住院费几乎无法缴交，你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我一只一只拆开亲友探望我和孩子时赠送的红包，把一沓大大小小的纸币交给你说：“总会有办法的，过几天就发工资了。”我们就那样紧握双手渡过了难关；前些年我母亲卧床，为了让保姆能够坚持在这个家帮忙，我自动承担起夜帮母亲翻身、收拾大小便的活儿，看着我白天忙工作、晚上忙幼儿与老母的憔悴面孔，你常常偷偷取消我的手机闹钟，自己爬起来帮我做好一切；那次在黄山，我突然心脏不舒服，你倒热茶给我喝、帮我有节奏地深呼吸、紧按我的虎口说有助于心脏恢复正常，直至医生到来，我才看到你眼底的一抹慌张……

啊，这一切都是我们共同走过的路，我们一起跋涉过的旅途，而我们依然走着，我有了日渐沉静的眼眸，你有了愈加从容的面庞。途中的我们，欣赏着最美的风景，那是共渡难关时的搀扶，那是无需言语的默契，那是小别时细细叮咛的话语，那是微雨中渐渐挨近的偎依。我们永远是彼此的旅途呀，路途上，你有我人间烟火里的身姿，我有你平常日子中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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