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侧记（中）

二：汪先生买烟

汪曾祺先生和林斤澜先生来黄山，下榻在屯溪华山宾馆的“三江楼”。他们入住的房间的阳台，正好和我家的阳台隔江相对。我把我家的阳台指给两位先生看，汪先生乐了，说：“这几天我们要是有什么事找你，我就站在阳台上抽烟，如果您有事不能来，您就站在你家阳台上抽支烟，我们就明白了。这比密电码好！”

第二天，可能因为我年轻，灵动且勤快的缘故（那年我26岁），两位老先生指定要我陪他们，这对我而言，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一大早就去了他们房间。没想到两位老先生起得也早，此刻已吃完早饭，在房间里等我，一见我到了，汪先生就说：“您要再不来，我就要到阳台上去抽烟了。”他说完冲我一乐，伸手到口袋里摸摸，说：“嘿，还没烟了，抽完了。”

我们下楼后，出了宾馆大门，汪先生见大门旁边有一家小卖部，就对我说：“走，买烟去。”于是我跟着汪先生，进了小卖部。

汪先生走到柜台前，慢慢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皱成团的各种面值的钞票，缓缓地推到女售货员跟前，然后用手指点了点柜台里面的烟，说：“两包双囍。”售货员从那一团钱中捋平了几张，又找了一点零钱，把两盒烟和那团皱巴巴的钱轻轻推回到汪先生面前。汪先生一把抓过钱，塞入口袋中，然后拿起烟，递了一包给我，说：“你一包，我一包。”我踌躇着，不好意思要，汪先生把烟塞到我口袋里，微妙地笑着说：“拿着，我知道您也没烟了。”我问：“您怎么知道？”他说：“我刚才在房间里说没烟了，您身上要是有烟，一定会给我一支。”说完他又冲我一乐。

我陪两位老先生在屯溪的各景点玩了一天，汪先生对什么物事都感兴趣，一片瓦、一块砖、一扇窗、一盆花、一棵树等等，都能让他驻足许久，玩味半天。我因为是本地人，故而对本地风光难免熟视无睹，不感兴趣，只是呆在一边抽着汪先生送我的上海双囍烟。抽着抽着，我突然舍不得抽了。

这天中午吃饭时，我便听到了汪先生关于酒的妙论。因为家里有事，晚上我没有陪两位老先生吃饭。等我忙完家里的事，再去宾馆找他们，时间已经挺晚了。房间里只有林老先生一个人，我问：“汪老师呢？”林老先生指指楼上，说：“在楼上会议室给人写字，你快上去，让他给你写一幅，他的字好！”

我依言赶紧上楼，楼上有不少人，围在会议桌旁，看汪先生写字。汪先生已经写了不少幅字了，额上冒着细汗，微微喘着气，此刻正提着一支笔对着一张横幅宣纸苦苦思索。我走到他身边，喊了他一声。他一见是我，说：“您来得正好，我没词了，您帮我想想词。”我说：“随便写一句呗。”“不行，”他凑近我耳边低声说：“请我写这幅字的，是一个离过婚的、婚姻不幸的女士，不能随便写。你快帮我想想。”我想了一下，说：“柳暗花明又一村。”汪先生听了，说：“不好，不够贴。”随后他又说，我们到旁边坐坐，再想一想。于是我们坐到会议室窗边的椅子上，汪先生伸手掏烟，烟又没了，我赶紧掏出他送给我的烟，递了一支给他，并为他点燃。他先是猛抽了两口，然后越抽越慢，脑子里还在思索……突然，他站起来，走到宣纸前，提笔写下：霜叶红于二月花。

汪先生写完这七个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我的心头，却突然被什么堵住了。

桌上只剩下一小条横幅空白宣纸了，我说：“这张纸无才补天，您给我写几个字吧。”汪先生说：“写累了，酒力也用尽了，怕写不好，试试吧。”说完他提起笔，仿佛很随意地在纸上写下了“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世说新语》里的句子。而那包上海双囍烟的烟盒，我至今还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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