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年“失学”生活……

·王小燕·

曾经多次用浓烈的笔墨来涂抹我灿烂的童年,稚气岁月的点点滴滴,在我笔下变作喜悦诙谐的文字,令人无限怀念和向往。但我所有的文字，总在有意无意之间避开我少年的生活，只为我的少年路途，曾经充满风雨荆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为我所不愿追怀……

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本来活泼好动的我，总是恹恹地耷拉着脑袋，有时眼睛还会浮肿起来。但并不发烧，也不是特别难受，我的父母也没在意。就这样昏沉沉地玩了一个暑假，直到开学那天，下山去报名，觉得腿像灌了铅似的难以行走，浑身开始冒虚汗。父亲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赶忙将我带到乡医院去看，医生卷起我的裤腿，用手指按了按，腿上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恢复，当时医生说大约是得了急性肾炎，要吃药打针……

大约带病上了两个星期的课，我感觉日渐虚弱，尤其是上体育课，一活动，腰就痛。最终忍痛请假回家养病是颇有些伤心的，但也没有办法。一个月后，我的病情并不见好转，人反倒越来越萎靡了，我的母亲又将我带到县医院查看，医生看了原来的病历，又做了各项检查，最后叫我住院治疗，说病情已转变成慢性肾炎。

在县城住院的期间，医生开始给我服用激素药片，又一个月后，父亲从家里来看我，在病房门口愣了半天才认出胖乎乎的我。我纤细的身材开始严重走型，当时有位实习的医生老在我面前背她的医书：服用激素药，会变成满月脸，水牛背，蛙腹……那该死的医书，活像巫婆的咒语，将我变得极端丑陋。十二三岁的年龄，正是向往青春美丽的如花季节，我几乎怕看了镜子。但尽管如此，我仍然对前途充满信心，我很听话地按时吃药，手上扎满了针眼也忍住满眼的泪，我还有太多的梦留在校园里，我必须尽快使自己好起来……

转眼又过去了一个多月，我除了愈长愈胖之外，病情无一丝好转，化验单上的尿蛋白加号甚至还由进院时的两个加号变成了三个加号。我早就学会了看化验单，所以我比我的母亲更清楚自己的病情在恶化。医生建议我到市医院去治疗，我在县医院的门口热泪滚滚，我曾经充满期待，期待从这里走出从前那个多么健康伶俐的我。然而我终于失望地离开那里，走进了市人民医院……

顾医生是我的主治医生，她始终和蔼可亲地对我笑。住院开始的那几天，总是不断地量体温，抽血。每一次来抽血，我的母亲就背过头去，她的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她失落的心情里裹着决不放弃的信念。医生又给我的病命了名：肾病综合症。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毛病，总之得这种病的人都要吃激素药，同在一个病房的少年，胖得像样板戏里的司令官，我也渐渐变作企鹅的模样，我少年的心开始滋生无望的失落……寒冬腊月，我关在狭小的病房里，和母亲开始琐琐碎碎地争吵，原是她见我无聊，买本《故事会》给我解解闷，不料我半天就看完了，又空虚起来。她一肚子的委屈，直埋怨我不该半天就看完，哪有那么多钱买新书？这话正说中了我的痛处，我知道我的家境并不富裕，为了治病，家中的积蓄已然成空，父母正为钱发愁。但我不平的心需要发泄，非要倔强一番，对自己又恨得要命，就说我要逃出医院，根本就没有信心活了。我的母亲就声泪俱下地说我太过分了，竟然说出如此让她伤心的废话……其实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所以后来也只好沉默下去，让泪水不断打湿洁白的枕巾。

快过年了，窗外的腊梅开始吞吐芬芳。医生把我的母亲叫出去，我躲在门后听。医生说这孩子病好得太慢，想换种药试试，说有一种叫环磷酰胺的药可能有效，但这种药副作用太大，会导致头发大片掉落，指甲发乌。我的母亲艰难地考虑着难以回答，这时我很坚决地走出来对医生说，只要可以治好我的病，我要用。我的心理开始从脆弱走向坚强，我甚至相信那院里的凌寒腊梅是上苍给我的暗示，我满心只有一个愿望：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一定要好起来！

过年了，我和母亲局促在病房里，父亲和小妹在家里。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我就趴在病床上给父亲写信，我写好“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泪就洒满了信纸。我的父亲收到信后说，他读信时泪水也止不住滴落上信纸。

然而春暖花开的时候，并无我所期待的佳音出现，我的头发真的大片脱落，情形看上去相当糟糕。顾医生写了一封信，说这是写给她的一位姓宋的学生的，在上海儿科医院实习。我们可以拿着这封信去找他，求他帮忙住进上海儿科医院，那里或者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案……

腊梅花早已凋谢，油菜花开始摇曳出艳丽的光芒。我困顿的心已觉不出任何景色的美丽。我和母亲登上了去上海的车，还有舅舅陪着，因为怕迷失在都市的马路上。我的舅舅是黄山学院的老师，自从我生病以来，他关注我的生活远远超过了关心他自己，他尤其关注我的思想动态，不断给我精神上的慰藉，他从不掩饰对我的怜爱，他说我胖得可爱，说我的眼睛里灵光闪烁，他描绘我的前景总是一片灿烂……那时，他给予我的精神粮食真是无与伦比。

我住进上海儿科医院了，那里有专门的护士护理小孩的生活起居，不允许父母呆在里面，只在每天下午有两个小时的探望时间。正是农忙的季节，母亲安顿好我之后就马上要返程了，我的目光碎在碾转的车轮里，多少次失声痛哭在繁华的上海医院的高楼，心就随着化验单上的加加减减徘徊在失望与希望的边沿上。

春花落尽，夏季葱茏来临。郁郁苍苍的夏，焕发出无限蓬勃的生命力，一如舅舅给我那永不言败的意志。我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尽管我乌黑的发已然凋落，尽管我的体态已无半点优美，但是，我终于成功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炼狱般的生活，带给我多少泪水，又带给我多少坚强的信念和意志啊！

六月底，正是学子放假归家之时，我的母亲来接我出院了。这一年，我没有学到课本上的任何知识，却在与病魔抗争的过程中，在灵魂深处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记忆。风雨少年路中，我看见了医生的孜孜不倦，看见了父母的斑斑白发，看见了挚友的百般惦念，看见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执著与坚韧——这些，恰恰在日后成为我精神世界里的无价之宝，时时让我感悟到生命的神圣与人性的光辉。

在此后的求学或求职生涯中，只要想到曾经上海高楼上彷徨的泪水，任何困难都变得渺小起来。我努力展开曾经受伤的翅膀，追寻着坚定的梦想。十三岁的故事，在心中百转千回之后，我更加懂得了感恩生活，更加远离了低俗的傲气与幼稚的浮华。当往事终于慢慢凝成笔下的文字，也日渐铸就了我百折不挠的铮铮傲骨，练就了心中的钢铁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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