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年尾,很多家庭都忙着置办年货时,我却越发清闲起来。虽然在城里也住了二十多年,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妹妹也离得不远,过年完全可以不回去,但回家依然是下意识的选择。过年有许多讲究和说法,但对我来说,它的意义就是跟父母在一起,可以说:父母在处,才是“家”之所在。
父母现在的地方,是父亲的故乡,也就是我现在要去的地方,它对我来说其实是异乡,并没有我所在的小城熟悉。
六十年前,十九岁的父亲挎着一个掖着几件破衣的黄布包,遵从母命翻山跨溪地去赡养他的外婆。他的亲事是他的外婆也即我的老太做主的,我出生在那间有着天井、明瓦和窗雕花鸟门刻瑞兽的大宅里。我在这里听着水缸边的虫声,看着明瓦下飞扬的尘埃,想象着狐仙鬼怪的老宅物影,渐渐长大。我在院子里挖蚯蚓喂养鸭子,在椿树下写作业,在杏树上捉长角的天牛,站在柔条的桑枝上,吃得满脸紫红。
我是在大如簸箕的月亮下游戏的,是在清如碧玉的溪水声里入梦的,是在满腹的花草香中醒来的。我穿过田畈去上学,走过块块锦缎般的紫云英田埂,步入黄到天边的油菜花地,蹑步蛙鼓如雨的稻田,跨过鱼虾空游的溪涧,我一直行走在画里,在梦中。我在枫河里洗澡,目送芦花似雪里,白鹭驮一身黄昏远去;我在黄梅岭下采摘坚果,我见过油光水亮的狐狸,看过刺猬背着一身山果踽踽而行,听见山泉明灭如火,瞻之在前,忽而在后。几十年后,几千里外,午夜梦回时,永远是那个名唤“施湾”的山村。
那时候,回乡是快乐的。父母在,儿时的朋友在,旧物在,再远回来,故乡迎我的,依然是不变的风物人情。每到过年,那一根乡思的弦便绷紧了,听得见时钟的滴答,预演到归途一幕幕。
“回来啦?”三奶奶挎着篮子下溪洗菜,见到我,停在第一级台阶上,笑眯眯地问。
“回来了。”我笑。
“回来啦?”建国捧着大海碗吸溜着稀饭。
“回来了。”我说。
“晚上到我家玩。”
“好的!”
年年都是这样。
老太故去后,父亲搬走的那年,我曾执拗地要去我的故乡过年。故乡迎我的,依然是那些人,那些物,但问候却变了。
“来玩啊?”
“一定到我家吃饭啊!”
不敢去见我们遗留下来的老宅,不敢去听水缸边那只蛐蛐的鸣唱,不敢想象,没有父母的故园里,那两棵高大的椿树,该是怎样孤独地望着高天。
我逃离了故乡。
如今每年过年,我已经习惯去父母所在的这个水村。除了叔伯兄弟,这里,我几乎不认识任何人。即便是叔伯和堂兄弟们,因为相处极少,也没有多么亲近。从村口进入,我要行进两里多路,但没有一个人跟我招呼。他们或许知道我,会说我是谁的儿子谁的侄子,但我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他们没有招呼的必要。我只是低头疾行,这段路,对我来说是折磨。可即便如此,父母在处,便是故乡。进了家门,我依然是他们眼里长不大的孩子,我纵有千般不是,他们也依然会认为是这个世界对我的不公正。我可以在这里放下任何伪装,可以安心做他们的儿子。
父亲已经七十九了,母亲也已老了,毋庸讳言,他们都会离开,我将很少踏入这里。我也会在尘世的风里老去并离开,在这个村长到五岁的女儿,也必不会来这里过年,她必以我之所在,做为她过年时的归途。
在广袤的时空里,在尘世的大风里,我们都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我们被裹挟着飞离,落下,萌蘖,扎根,开花结子,然后再在风里放飞我们的种子。我们回望,我们目送,我们怀念,我们被怀念。我们都曾是孩子,我们终将为父母。我们怀念故乡,我们终为故乡。
榜林鲜
雪才化不久,我带女儿看梅花,看到老高了。
老高戴着棉帽,露出一绺硬发,裹着一条棉袄,腰间扎着一条布带,夹着一把铁锹,头顶着个铁锅。我说你这是干啥呢?他说去挖笋。
挖笋你顶铁锅干啥?
挖个洞,找点干枝,扫些竹叶,挖个冬笋土里金,剥笋衣,汲清泉,林子边煨熟了,鲜甜鲜甜的。他舔了一下舌头。
我看向女儿:去不?
女儿面有难色,摇头。我对老高说:注意安全,明年我跟你一起。
老高摇摇头,不语,径直走了。
走到转弯处,他回头说:对风大嚼。
没有吃成。晚上我就在故纸堆上找吃的,果然《山家清供》里记有吃法,并且取名叫“傍林鲜”,他还有议论:“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友。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思才有小人,便坏君子。”说肉是小人,竹是君子,用肉煮笋类似于焚琴煮鹤。
竹子的用处多。王徽之到哪里住下,便令人植竹,说“不可一日无此君”。竹林七贤住在竹林,在林子里啸,可以锻炼肺活量。苏东坡爱竹,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郑板桥爱画。竹子做的乐器,如笛子、箫,声音都清越。李渔说:“至鲜至美之物,蔬食中第一品。”看竹、用竹、画竹、吃竹,吃竹要下一格,但吃竹显然比吃肉要胜一筹。他们吃的当然不仅仅是笋子,还有竹子的韵味。就像竹子其实并不惊艳,但竹影好看。看影子与看竹子,一个是现实一个精神,品之高下立判。
在林边扫叶煮笋,其实是精神和姿态。
扬州有个名园叫“个园”,有一届主人叫黄至筠,他喜欢吃黄山的“黄泥拱笋”,并且是刚挖出来的。他懒得去深山,也没时间去,怎么办呢?就发明了一种移动火炉。着挑夫挑红泥小火炉一副,在深山中挖出鲜笋,汲清泉一壶,生炉,旋剥旋煮,挑起来疾走,直奔扬州而来。到了,笋子正香着。
据说味道和《山家清供》里记载的一样,我是不大信的。扬州到黄山不近,竹子炖太久就老了,不鲜了。杨贵妃的“妃子笑”荔枝,是用千里马加急的,黄老板这个炉子,似乎不大适合快马。我没看到风雅,当然谈不上精神了,这是任性。
我们坐在农家乐便钓鱼,钓上来让老板烹了,觉得自己近古人了,其实不然。这不是风雅,也不是精神,这是休闲。
老高是一个画家、诗人、音乐家,但老高更是个爱生活的人。他每年都会去挖笋吃,这身打扮还是第一次。想想也是,穿得衣冠齐楚的去挖笋,仪式感不强,并且因为爱惜羽毛,可能不大容易投入。他邀请我很多次了,每次我都各有原因,这次他没邀我,下次估计也碰不上了。一个人的活动范围,其实是由自己的想法决定的。
吃傍林鲜是一种亲近自然的姿态,是一种安静的、有我的姿态。很多人都失去自我了,有几个人会放下手中事,去吃一碗其实估计也不咋的的傍林鲜呢?
曹植《与吴质书》:“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意思是说,从杀猪家门口走过时,大嚼几口也是必要的,虽然吃不到肉,好歹让人感觉很爽。我不打算在风口大嚼。据说夏初的笋子也好,我好歹邀请老高一回,去吃傍林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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