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桩发生在六年前的往事。
孙儿从庐州来黄山看爷爷。我着意选购了一大堆玩具。孙儿拨弄了不一会就索然地噘起了小嘴,令我扫兴又无奈。不甘寂寞的小家伙左顾右盼一阵,觑上了玻璃橱里的一件东西——一只沧桑尽染的墨斗。此物做工精细,还髹了油漆,有阅历的人,能从那暗红的光影里,想象出这样的场景:木工作坊里,一位上了年纪的师傅,左肩扣一把90度直角的木工尺,左手端着墨斗,右手握着竹片制成的硬笔,蘸墨在木料上标着符号,神态专注;一大群伙计徒弟,各自发挥着刨功、斧功、凿功,大汗淋漓,喧嚣盈耳……孙儿才两岁,眼睛一眨不眨瞅着,还睃我,意思再明白不过:爷爷,我能玩玩吗?
当然可以!我松了口气。
生活中有许多奇怪的现象。譬如说,我这个舞文弄墨之人,何以在书房里供奉墨斗?而一个小孩子家,又何以对此产生兴趣?
此物乃木匠必备的工具之一(也叫线斗,俗称木匠的师傅——靠它指教尺寸曲直),由把手、墨斗、转轮、线圈、线钻组成。这只墨斗把手的两面和墨斗周遭,镌刻着玲珑剔透的亭台轩榭,布局之巧妙,刀工之精细,令人咂舌。旧时木工拜师学艺,正儿八经的得九载(三年学徒,三年伙计,三年伴作),雕刻在必修课之内。满师后,师傅会亲手制作一套工具给徒弟,以资勉励。孙儿钟情于它,是新潮玩具见多了玩腻了,猎奇图个新鲜吗?不过,我十分欣赏他的眼光,也十分乐意让他了解这方面的典故。我立马动手,找来丝线绕进线圈,再将线儿穿过墨斗,再寻块纱布置于斗中注入墨汁。孙儿自然不懂。我就是师傅,掌握着墨斗,让他拽着线钻拉线。爷孙俩在地板上打出了一条条醒目的黑线。玩上手的孙儿线拉得飞快,固定在把手上的转轮发出了钻心的咿咿呀呀声。孙儿突然惊骇住了手:“爷爷,墨斗哭了!”
瞧着粉嘟嘟爱煞人的脸庞,这会儿由惶恐而失色,我着实发了愣。童话吗?是,却也不是。童心是洁净的。儿童的悲悯与大人不同。大人多少有装模作样的成分。儿童是心底里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像一棵树那样,像一株草那样。
我相信儿童稚纯的感觉。平日里,目光触及该物时,惆怅就会在我的胸膈间弥漫。我家坐落在皖南一个古村落里,有青石板铺就的幽深古巷,有高高的马头墙,有精湛的砖木石雕刻。而我家祖传的住房,属清朝后期的建筑,更为精致。2005年,我要去庐州求职,妻和孩子也在那里,乡下留着这样的房子是一桩心事。经不住投机商人的蛊惑游说,天晓得我居然同意拆卖。此墨斗是在阁楼中发现的,为建房时工匠的遗忘物。见孙儿又问“墨斗怎就哭了”,我只能如实相告:“墨斗哭泣是因为它参与建造的房子被人拆卖了。”
围绕“人为啥要拆卖”,孙儿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记得拆卖时人们私下有过“崽卖爷田”的议论……怎么说呢,世间不少事,都在草率中犯了错。面对孙儿的不依不饶,我的尴尬溢于言表。唉,再有学问的人都经不住儿童三问。儿童的问太直观太坦率,没有丝毫闪避的空间。我只能保持缄默,只是心里又多了一层自责,那房子的文化含量是少见的啊!
再一次验看这墨斗,不免叹息,该成为文物了吧。当下做木工的,用的都是铅笔和圈尺。一位做了二十来年木工的老师傅来我家,见了书橱里的墨斗都“咦”了一声。遥想徽州古民居均系土木结构,木匠是主要工匠。像我家拆走的房子,横梁圆滚滚成弧形,名曰东瓜梁,壮硕又美观。我曾问过一位年过九旬的木匠世家,那种型状的横梁会不会制作。他说会,非常繁琐,有一百零四道工序。他还说,现在又时髦仿古了,有不少后生拿个铅笔圈尺,也想制作那种梁,简直是开玩笑!
是的,中华五千年的文明,每个时期都有标志性的器物,如商周的青铜器,秦的兵马俑,唐的唐三彩……就徽州而言,发展到清代,这种文明集中体现在建筑上。徽州的祠堂、牌坊、古民居被称为“三绝”。尤其是古民居,由于数量多分布广,形成了徽州文化的主流。我们通过这些建筑,可以准确地了解徽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
对幼儿来说,仅就这只墨斗还难以窥斑见豹。趁着立秋后的凉爽,我决定带孙儿回乡下去,小家伙需要接受徽文化的熏陶,需要感悟徽派建筑艺术的魅力。我能这般大言不惭,是在那房子拆卖不久,痛心疾首中,我认宰买下并花重金修复了一个行将拆卖外地的旧祠堂。
然而这次,我又看到了纠结的一幕——
古巷一侧,出现了一片废墟,一归乡游子坐在废墟里发呆。拆走的是一栋清末建筑,他有两个房间。他是服兵役外出,之后于外地当了上门女婿。他跟我说,外面的日子并不舒畅,贫困潦倒、挫折屈辱都经历过,但只要回一趟老家,在这厅里坐一坐,信心和勇气就会得到恢复……我问他拆卖至何处了。他说好像是广东一带,那边价格好……好啥呢,他们分给我的钱我没要……他的眼神茫然而空洞,继而流出了眼泪。
我的心绪又被搅动了。是的,倒卖掉的,岂止是一份祖产,确切说是一种文化,一分文明!他走南闯北,更能感受到这种文明之于他人生的意义。从他的悲戚里,我仿佛听到了墨斗的吱呀声。孙儿说得没错,是的,是墨斗在哭泣!我突然间醒悟过来,我将墨斗带在身边置于书房显眼处,有着赎罪的心理;而我排解不了的惆怅,是缘于这种文明受岁月的剥蚀与人为的损毁时的悲悯情怀。
人在生活中行走,有时会昏头,会跌跟头,只有跌疼了才会清醒过来。我能视墨斗为圣物,而一脉相承的孙儿又心有灵犀喜欢上了它,这或许就是徽州人独有的文化情结吧。这样一想,总算有了些许的宽慰,作为三大地域文化之一的徽州文化之所以久盛不衰,应该来自徽人这种根深蒂固的文化情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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