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涩 清白 机缘

安徽省书画院每年都要组织画家外出写生。这部“写生集”，汇聚了这种坚持的成果，证实了这种坚持的必要，彰显了这种坚持的价值。

虽然严格意义上的 “写生”概念是舶来品，但是，中国画学传统中从来就不缺乏关于“写生”的生动诠释，比如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董其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石涛的 “搜尽奇峰打草稿”。而且，中国画家从来就没有忽视过从写生中受益：比如体验生活，收集素材，提升技法等。只是因为中国绘画工具不易携带和在野外使用，早些时候的中国画家在写生方法上不像西方画家那样严谨，难以直接面对描绘对象作画，更多的只是饱览名山大川，而后凭回忆下笔。随着时代发展，速写工具的应用使现当代中国画家的写生活动日益频繁，彻底告别因临摹画谱而陈陈相因的陋习。时至今日，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又有以数码照片替代写生的倾向，反映了当下画界的浮躁和急功近利。所以，安徽省书画院画家们的这种坚持便令人敬佩，便应当继续坚持下去。

写生的意义其实大家都懂，愿意坚持的人值得尊敬，最终也会获得回报；不愿坚持的人叫做明知故犯，最终也会只顾眼前利益而丢失长远利益。这里，我更想表述对于写生的一种理解：写生未必只是体验生活、收集素材、提高技法的手段，作为一种未完成稿，写生作品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独特品质弥足珍贵，恰恰是那些完整的作品和成熟的作品所欠缺的。这种理解，是我阅读这部“写生集”时所收获的感悟。

首先，我欣赏写生作品的那份生涩。所谓写生，往往直接用线条勾出描绘对象的轮廓，而后对某些细节稍加渲染和强调，画完了也还是未完成稿：没有添加任何装饰性的笔墨和色彩，没有履行一幅作品所需要的全部既定程序，没有精妙构思和高超技巧等人叫好，甚至根本看不出那份等人欣赏的急切期待。写生就像未走完的旅程，就像未竟的梦，完全不买成品的账，更不买成功和成就的账。其实，如果把写生作品稍稍处理一下，手术也许并不大，立马就会更加适合自己的习惯，更加符合别人的口味，更加契合可靠的规格，更加接近一件难以挑剔的成品。成品固然是成品了，那里面却少了一样东西，一样又糙又硬的东西，一样生涩而又鲜活的东西，一样最宝贵的东西。任何画家都不会一蹴而就，一步登天，通往成功的路总是艰难而漫长。只要成长，就要交学费；只要前行，就会留下歪歪斜斜的足迹；只要活着，就没有封顶大吉的时刻。生涩没有什么不好，是绕不过去的积累，是躲不过去的沉淀。未完成也没有什么不好，是不断完善的必经之路，是不断提升的永远过程。有些成熟的作品总是试图把生涩隐藏掉，把未完成的过程压缩掉，都是自欺欺人，得不偿失。就此而言，生涩的宝贵之处，是成熟和圆熟所无法取代的。

其次，我欣赏写生作品的那份清白。写生的时候通常不涂不抹，不描不改，落笔有效，落笔见效，清清白白，磊磊落落，一笔没画好就在旁边补上一笔，但不在原处更正，不销赃匿迹，不假装一贯正确。写生力求每一笔不遮丑，不媚人，不耍花腔，不唱高调，不讲究穿靴戴帽，不卖弄云山雾罩，不想方设法地装饰和修饰，不处心积虑地粉饰和掩饰。每一笔都在说实话，都在说真话，都在说掏心窝子的话，能够见到画家公然站在那儿，能够见到画家的真实面貌和清晰身影。说实话也许不雅，说真话也许忘了咬文嚼字，说掏心窝子的话也许在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但是生动可爱，真诚可敬。世间教人完满的法子太多：怎样削足适履，怎样扬长避短，怎样显得有传统功力，怎样显得有创新精神。然而，显得有，不等于真的有，越在“显得”上花气力下功夫，越趋向于仿真，失却的真越多。所有的粉饰，都是背弃真实的花招；所有的掩饰，都是丢弃真心的伎俩。只有敢于不事化妆，不戴面具，直挺挺、赤裸裸地站出来，才是自信满满，才是真情无限。有些成熟的作品沾染了太多的行家里手的习气，似乎很文雅，很有风度，却没有披露真切的鲜明的信息，不如还原成普通人说大实话，升华为平常心画清白磊落的画。

再次，我欣赏写生作品的那份机缘。写生是在某个特定时空面对所要表现的对象，往往可以邂逅某个想不到的现场状态。事先不定调子，不设套路；完全没有准备，没有预料；下笔不拘一格，不拘常法。一切随机，一切随缘，遵从眼前所见，遵从瞬息万变，捕捉当场发生的所有突然情景，捕捉当场出现的所有奇妙情节。这种机缘像是老天爷的恩赐，换一个时间就没有了，换一个空间也没有了，换一个气象条件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时空一旦变了，又有哪些巧合，又有哪些邂逅，又有哪些机缘，虽然不能猜度，但是一定存在。比如法国画家，在风景写生时巧遇瞬间即逝的光影变化，便画出一个影响深远的印象派。又比如中国名家大师画黄山，张大千说渐江得其骨，梅清得其变，石涛得其神；贺天健说渐江得其质，梅清得其影，石涛得其灵。通常都诠释为不同画法形成的不同面貌，又焉知不是不同机缘形成的不同风采。有些成熟的作品是关在家里画出来的，翻阅照片，搜索记忆，按部就班，闭门造车，固然不乏出色之处，却绝不会闪烁当场邂逅的灵光一现。

在表述了关于写生的理解和感悟之后，我想再次表达对于安徽省书画院的画家们坚持写生的崇高敬意，恭请你们永远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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