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之一

 

父亲走了已经好多年。

与时常念起母亲相比，也许是因为父亲走得早，也许是母亲后来跟我住过一段时间、离开得晚些，想到父亲的日子少了许多，其实父亲才是在不如意的日子中离开的。

我现实和记忆中没有隔代长辈，除了那些坟茔。作为家里的老幺，一出生爹爹奶奶、家公家婆就早已不在，论说父亲是我长大的直接教育者，但父亲总是沉默着，一辈子似乎都是无言的，不记得父亲教过、说过我什么，父亲的角色似乎是空着的。

上小学六年级时，一天作业本上钢笔写的名字一个字被用铅笔加了个单人旁，没人告诉我谁改的、为什么改，下意识里我知道是父亲的所为，我也就用了这个不知出处的名字直到今天，这大概是父亲留给我见得着的唯一东西、一个随身携带不能丢弃的物件，是我们父子关系的独特写照。

民国时父亲的父亲是一带乡绅，听说颇具威严、四方八里唯其马首是瞻，父亲应该过了十几年怡然自得的日子———头戴瓜皮帽、脚穿牛皮鞋，十岁出头就抽过烟土，想来是一副富家公子模样；是否纨绔，母亲倒没跟我说过，依父亲后半辈子的性情想必只是有些家产大户人家的读书人，不比现今的富二代。改朝换代的最初几年父亲作为小学教员生活尚可，到三五反父亲被戴上帽子，家里成份又高，形势急转直下，从此艰难的日子再也没有翻身。

关于父亲的摘帽，依稀记得小时候某年的某天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那时父亲还在，我因为年幼被支到一边，只知道他们嘀嘀咕咕很神秘。后来等到父亲去世若干年了，一些政策渐渐出台，家人说起了那日来的两人是县公安局的民警，为父亲宣布摘帽平反，并问有什么要求，至迟可以在半个月内去找他们。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几十年终日只能低头走路，能够和普通人一样光明正大的出门而不用早请示晚汇报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哪里会有什么额外的想法。由于父亲被疾病折磨了不短时间、疼痛而死，我们就想当初若是希望恢复公职。按政策父亲是可以回到教员的岗位上的，这或许能给父亲一丝安慰，可惜这只能是假设。我也很想知道当日的那一纸通知在哪儿、写的是什么，想来家人大约仍然视其为不可告人之事而早已悄悄烧掉了。父亲的一生因了云烟般的土地家产、以及这书证所记载的事项，苦难而终，这也是一个生命的际遇，一个连雾化在空气中的水滴也不如的命运。

父亲不足60岁离开，疾病让我知道了什么叫骨瘦如柴，除了骨头外包裹着一层皮，父亲身上看不出别的，倒是黄疸让父亲的肚子鼓涨得出奇大，最后整个身体已经不成人形。家里穷、当地医疗条件又不好（即便好也不是当初我们所能消受的），为了减轻父亲的痛苦，家人用当地对付牲畜用兽医手段在父亲的肚子上打洞放气。那个时候我还在外地求学，在父亲有所恢复时我被叫回家过，所以父亲的苦痛于我感受不深，这样直到父亲离世。

古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时我常想，父亲留给我的疾病基因会让我走条和父亲一样的路，这是我们父子的另一种连接。

父亲是在我工作那年的最后一天走的。恰巧那时单位可以出差到老家所在地的地级市，当天出差、傍晚到家，父亲看到我回来了，似乎很高兴，也似乎是舒了一口气，我本当要陪夜，家人要我歇歇次天陪床，看到父亲神智尚可我也没再多坚持。半夜时分，我被叫醒，父亲已咽气。

人都说父亲是在坚持着等我回来见最后一面，我也庆幸我和父亲有这样的默契，一如母亲去世前我办公室窗外鸟儿传递的信息。父亲病中一直不让家人叫我回去看他，说是怕影响工作，算是个古老的桥段。和父亲大半辈子所过的艰难时日里做儿子的无力感相比，不能最后陪父亲平静离去实在算不上什么悲凉。

父亲走后曾经有一次梦见过他，一个很老的环境、嘈杂的人群，两人相向而行却又擦肩而过、连招呼也没有，等到我反应过来转身找寻，人已惊醒，原来只是一场梦，当时真的是不能自己。奇怪的是，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我回老家，站在夜晚漆黑的窗外我似乎总觉得父亲就站在附近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一种夜半穿过乱坟岗般惧怕，而那后盖的房子并不是父亲生前的居所。父亲要跟我说什么，抑或是责怪什么呢？

有一件事是没有想到的。在我料理完父亲后事返回出差工作地、且因工作延期回到单位，个别一同出差的同事放出风声，说我不是出差工作而是要回家办事，风声闹得还挺大，一直到单位一把手那儿。索性我也就不再出那个差，后来知道其实是别人不让我去，好像去了可能会影响他们分奖金。早期的委屈可以归结于历史的演进，工作后的这件事让我又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这是父亲离世留给我的附加产品。

父亲的最后几年也有过短暂的愉悦时光。在摘帽可以自由走动后，父亲当年老家车行小学的同学、也是我母亲的家族堂弟叫父亲去徽州他那里过一段时间，父亲高兴地去了，这位我喊舅舅的让父亲有了几天最难得的舒坦、舒心、舒展时分，我从内心里感激这位舅舅，是他让父亲知道了这个世界还有平静的生活，这是当初我们做儿女所办不到的。舅舅不但自己陪着看看屯溪老街、瞧瞧店铺，还安排在黄山工作的子女提前做好接应想陪父亲上山，父亲终是没有去。一辈子连在女儿家都不愿意多住的父亲最怕给人添麻烦，父亲大概只是需要自己安安静静的，那些受管教的日子也过够了，能在徽州呆上五七天已经是他的极限，个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舅舅解放前就参军，住在他那里是安全的。

后来母亲跟我说，父亲回来时脸上有了笑容。我在收拾父亲的遗物时找到了一张一块钱一晚的旅馆住宿凭证，是父亲从徽州回家路途中的住宿票据。父亲少时家境宽裕，临了只能住一元钱一晚的旅馆，看到这张票据，我不能不伤心、不能不落泪。以后每每想及此事，我都自责的无地自容，一件难得让父亲欣慰的事也要伴着苦楚。也许父亲当时没觉得多么拮据，也许当时消费水平本就低，我呢，也只好如此宽慰自己，好让父亲有一个我想象中完满的、也是后半辈子中唯一一次愉快的探亲访友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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