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亮节禚江基/摄□ 吴夜
祖父白盾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对祖父的最初印象还要追溯到四岁左右,那时我正上幼儿园。一天放学,我和小伙伴们回家,没走几步就看见祖父远远地对我微笑。我高喊着“爷爷”,忘情地向祖父飞奔而去,祖父张开双臂,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本来,祖父疼爱孙子是人之常情,但历史的作弄和自身的境遇使他对我的爱更为炽烈、浓厚。祖父青年得志,一夜成名,但波谲云诡的政治环境又将他投入监狱,后被遣返农村达二十余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欣慰的是,他晚年调至徽州师专(现为黄山学院)教书,工作稳定,家人团聚,欣喜之情可想而知!更何况我又是长孙,所有的关爱便自然倾注在我身上,我就幸运地在这份“特殊”的关照中逐渐长大。
记忆中祖父慈眉善目,只要有人指责、批评我,祖父总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小夜只能摸不能打嘞。”那时祖母带我睡,但她每天要起早忙家务,我便来到祖父卧室,钻进他那暖和的被窝,偎依在他身边,听他讲各种各样动听的神话和传说。上小学前,我身高与家中餐桌的高度相仿。每当我嬉戏着从旁边经过,祖父总会迅速地用手将桌角捂上,生怕我碰了头。一年寒假,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登陆央视,却播放得很晚,祖父硬是冒着严寒陪着我看完电视方去休息。每次照相,祖父首要任务就是把我抱紧,唯恐我被别人“抢去”。而好几次他与客人博弈正酣,调皮的我总忍不住把满盘的棋子弄得七零八落。祖父也不生气,只是付之一笑:“棋下得太久,大脑吃不消了,我们还是聊聊天吧”……
回想起来,儿时我父母分居异地,父亲整日忙于工作,祖母也要为家务奔波操劳,如果没有祖父精神上无微不至的支持和关怀,我的童年生活将会怎样的枯燥和乏味!每当我受到委屈心情低落或心存疑窦百思不解时,祖父总会不厌其烦地为我排忧解难,我所有的困惑、烦恼在祖父慈祥的面容和他温柔的话语中逐渐消散。他不仅是我知识上的良师益友,更是我幼小心灵的港湾。然而一件事却使我认识了祖父的另一面。
那天我们全家在吃早饭,讨论的话题是如何培养和教育子女。当时我因生性顽劣,上课说话而受到老师的严厉指责。父亲主张应严加管教,必要时辅以打骂。祖父一边摇着头,一边握着我的手,缓缓地说:
“教育小孩要讲道理,不能靠体罚和威吓,这只能增加其逆反心理。只有通过说理,让他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才能从根本上杜绝类似错误的发生。”父亲不以为然,举例加以反驳,祖父亦从容应对。这样经过数次“交锋”,突然,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从祖父手中飞出,伴着“啪”的巨响,落在地上,击得粉碎。祖父怒容满面,愤而离席,拄着拐杖独自回到书房。父亲红着脸,坐在原地,一声不敢吭了。
这件事使我看到祖父性格中的急躁和火爆。现在想来,当初祖父正是对社会不良现象打抱不平,骨鲠在口,不吐不快,结果才身陷囹圄,以致二十余年不得翻身。80年代初,祖父有希望赴安徽大学任教,但一系列所谓政治背景、家庭成分表格的填写使他大为光火,一怒之下掷笔而去,事情不了了之。平时和同事交流,祖父也是书生意气,睥睨一切,言语中流露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舍我其谁的豪情与傲气。一旦话不投机,他便阴沉着脸,不置一词。如果对方还不识相,换来的只能是他措辞严厉的批评和训斥。
不仅外人不时受到祖父言语的抨击,就连家人也难以幸免。大姑、小姑、父亲,甚至祖母都曾经成为他训斥的对象,但这种现象在我身上却从未有过。不是说我十全十美,无可指责,我亦有不少同龄儿童的缺点和弊端,任性、淘气,有时甚至是无理取闹。在祖父循循善诱的指导和教诲下,我对天文、历史、地理等学科产生浓烈兴趣。祖父有一本《中国历史大事纪年》,我爱不释手,每次翻阅都看得聚精会神。家中客厅墙壁上悬挂着世界地图,一有空,我就会端来小板凳,站上去,一看便是数十分钟。一段时间下来,我对中国历史朝代的排序、起止年月、重要帝王的年号了如指掌,亦熟稔于太阳系九大行星、地球上主要沙漠、平原、河流的名称。《水浒》、《三国演义》等古典名著的主要情节我如数家珍,对刘备、曹操、许褚、陆逊、林冲、鲁智深等小说人物更是耳熟能详。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满足。
我的知识与日俱增,但和祖父相比,我这些“皮毛”简直渺小得如沧海之一粟。祖父宛如一部“活字典”,无论遇到什么“疑难杂症”,我都会在他那里获得详尽、完美的解答。渐渐地,崇拜之情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更令我引以为豪的是,经常有人来函求购祖父的著作并请他签名。每当祖父外出遇见熟人,他们都会恭敬地叫他“吴老”。80年代中期,祖父先后到武汉大学、安庆师范学院等高校讲学,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烈欢迎。临到授课,更是座无虚席,整个教室,甚至连走廊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一次全国性的三国演义研讨会,祖父因身体不适未能前往,临时改派别人参加,但报到签名时仍然填写“白盾”,结果当晚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这些神奇的经历令我痴迷、眩晕,我也时常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祖父。至于他为什么得到别人如此尊敬,他的著作何以受到学术界推崇,我只能粗略地归因于文章出众。其具体缘由在当时的我是无法理解的。
转眼到了高二上学期期末,我必须在文、理学科之间做出抉择。虽然我有较好的文科基础,对历史、地理不无喜爱,但一味教条地记忆、背诵却使我对本应生动、活泼的文科课程感到索然无味。加上社会重理轻文,我理科成绩也远远好于文科,考虑再三,我最终决定学理。祖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内心一定是极度失望的。他一直想我继承他的事业,希望我在文学研究领域能有所建树,然而我别无选择,我只能依照当时自身的喜好来规划我的未来。接下来的日子,我完全被无止尽的定律、公理、方程式包围,彻底远离曾经喜爱的文科课程。高考结束,我选择了一所医科大学。
我至今尚未弄明白我何以会如此迅速地爱上文学?就像纯真、美好的初恋,刹那之间突然降临,悄然无声却又浓烈似火。虽然儿时我酷爱《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但只注重其情节的发展和演变,对语言、景色、人物描绘等技巧则漠不关心。另外,这些小说侧重于打斗,它们只是浩瀚文学殿堂之一隅。对其余更为宽广、精彩纷呈的文学作品,我始终格格不入。曾几何时,我努力尝试阅读一些中外名著,但它们总无法真正进入我心灵深处。奇怪的是,大学三年级的一天,我偶逛书店,随手拿起一本小仲马的《茶花女》,却立刻被书中优美的文辞和细腻的情思深深吸引,沉溺其中,难以自拔。随后,疯狂的买书、看书行动一直陪伴着我。正是在废寝忘食的阅读中,我熟知了托尔斯泰、雨果、王尔德、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等文坛巨匠,领略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唯美主义乃至现代主义等不同流派的创作风格。罗密欧和朱丽叶至死不渝的神圣爱情令我感动;为得到一刻自由不惜以死相争的少年童僧使我折服;主教一夜无私的爱使惯犯冉·阿让洗心革面的神奇故事更让我惊叹。我甚至借鉴大师们的创作方法写了两万余字的小说手稿。这些匪夷所思的经历究竟是我的文学情愫在儿时祖父耳濡目染下聚集、积淀后的突然喷发,还是上天洞察了祖父朝思暮想的夙愿后的慷慨馈赠?抑或是冥冥中上苍对我当初没有充分权衡利弊,执意学理的嘲讽和捉弄?
也就在这时,我萌生了弃医从文的念头。我利用一年实习时间自修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课程,顺利考上了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读研后,我在大量阅读文学理论、哲学、历史等有关书籍的同时认真研究祖父的著作,对他的成就和价值有了更为成熟、深刻的领悟。我觉得祖父之所以受人尊敬,很大程度在于他对学术、对真理孜孜不懈的追求。“文人难过皇帝关”。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始终未曾独立自主,无可奈何地依附于“皇权”这张“皮”上,一旦不为帝王所用,只能滋生“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哀怨和失落。就算是沉迷山水、放纵逍遥的隐士,一旦有机可图,也会趋之若鹜,步入仕途。然而这种现象在祖父身上荡然无存。无论处境优渥还是厄运当头,他总能摆脱外界的纷扰,全身心地投入阅读、思索、写作中去。早年,某官员仰慕其才,欲请他从政,他婉言谢绝,默默坚守教职。中年,祖父因有不同见解,不顾当时红学界泰斗俞平伯的权威,公然向他发起挑战。在物质和精神极度匮乏的特殊岁月里,祖父也未停止思索。鲁迅作品和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被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晚年,红楼梦研究、鲁迅研究已成“显学”,高手云集,强手如林,论著迭出,友好劝他改治其他专业时,他觉得自己不趋时牟名利,仍拾旧业。但祖父不畏艰难,完全凭自己的真知灼见,前后共发表论文二百数十篇,出版专著多部。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成就大都是祖父退休和获得教授职称后取得的。每天清晨,我们尚在梦中沉睡,祖父便已坐在书桌边奋笔疾书。一篇文章还未写完,数个新论点、新观念又在他脑中翻腾。晚间,祖父便对其进一步酝酿、思考,以待来日再写。在这不断循环、不断反复的轮回中,一篇篇观点新颖、文采飞扬的论文便应运而生。
祖父热衷、陶醉于学术研究,但他并非一般的书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相反,他对世间万物都抱有极大的兴趣和关怀。祖父有一台小型收音机,空闲时便收听世界大事,许多重要新闻国内尚未播报他就已知晓。哪里政局动荡、战乱频仍,他忧心忡忡;哪里暴政横行、百姓流离,他义愤填膺;而每当得知科学领域有重大突破和发现,他又报以莫大的好奇,急于探明其奥妙。当然,作为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不仅要融会古今、学识渊博,更应悲天悯人、嫉恶如仇,这早已成为共识,毋须赘述。但在轻狂浮躁、物欲横流、学术腐败,众多专家学者纠缠于个人得失的当下,祖父在淡薄名利、潜心学术的同时仍能感时忧世、心怀天下,这便显得弥足珍贵。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对自身的孤独境遇怆然涕下。相反,祖父对自身的特立独行却津津乐道、乐此不疲。从某种意义上说,白盾之为白盾,他的所有成就、名声恰恰源于这份“伟大的孤独”。
正是长期坚持不懈的思索、磨练和视天下为己任的博大胸襟使祖父跳出具体学科的束缚,站在宏观的视角来俯视文学领域的种种现象。无论研究《水浒》、《红楼梦》等古典小说还是现代作品,祖父都融入他对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深刻思索。尼采说:“一切文学,吾独爱以血书者。”因为只有用自身生命、灵魂来创作,才能以情感人,震撼人心。同样,祖父的每篇论文、每部专著也都凝结着他数十年跌打爬滚的经验与教训、辛酸和挫折,故而厚重饱满、思想深刻。祖父书斋名叫“悟红楼”。何谓“悟”,就是悟破《红楼梦》、悟破红尘、悟破人生。因此他的论红文章,不是对不同版本的简单考据,不是对作者身世的主观臆测,而是在思想和文化上对红楼研究诸多问题的追根溯源,是命运多舛的自身经历与大观园内世俗人情相互撞击、共鸣后所激发的深邃哲思。别人钟情、青睐《三国》、《水浒》中的江湖义气,对桃园结义、过五关斩六将、梁山聚义等故事津津乐道,祖父却从中捕捉到游民文化的结症与弊端,窥探出中国古代社会停滞不前、不断轮回的深层原因。他用毕生精力写就的专著《历史的磨道——论中华帝制》更对这一奇特现象进行淋漓尽致的展现和剖析。
平心而论,祖父的某些文章并不符合严格意义上文学论文的学术规范。它既要对作品的文本结构、美学特征仔细专研,更应在汗牛充栋的史料中考查、求证。虽然祖父默许这些规则,但一进入写作,上述原则便逐渐隐去,流露的是喷涌而出的灵性与才情。阅读祖父的文字,如游仙境,如品佳酿,令人流连忘返、心旷神怡,不经意间已阅千言。而当这种酣畅淋漓的快感与激情尚未消退,字里行间所彰显的智慧火花又迫使我们放缓脚步,驻足长思。毫无疑问,祖父完全继承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知识分子的文化批判传统。如果说鲁迅通过杂文和小说揭示了旧中国的愚昧、落后和黑暗,那么祖父则更进一步,他站在鲁迅的肩膀上,用三百余万字详细阐述了这些现象产生、发展、演变的来龙去脉,追寻、探明中国文化的独特之处究竟何在,从而为人类思想史上的“斯芬克斯之谜”予以深刻、独到的解答。
遗憾的是,近三年来,祖父身患脑梗塞等多种疾病,已不能随心所欲地去读书、写作。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追求、理想缺失而伴随的困惑与彷徨,而是目标、意念明确但却无法为之奋斗所带来的无奈和失落。因为前者只是暂时的迷惘,后者才是真正的心死,彻底的绝望。起初祖父还勉强作文,但记忆的衰退和意识的阻碍使他的文字难以像先前那样流畅,前后多有重复。然而就在这样的逆境中,祖父依旧写了五六篇文章,少则数千言,多则上万字。随着天气转冷和自身健康状况的恶化,祖父的创作日益减少。到后来,他已看不清稿纸上的方格,就要求父亲将其放大。可他的手再也不听使唤,笔画扭曲,字迹凌乱,为一句话竟花费数页稿纸。我们劝他搁笔,他不甘心,用颤抖的右手一遍遍地在纸上划着。半天下来,毫无进展。他仍恋恋不舍,期盼奇迹发生,待来年天暖后再写。
这种打击对祖父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他的价值和乐趣甚至整个生命都来自写作,如今一旦终结,其情其景可想而知。祖父平时行动不便,加上病魔带来的腿部肌肉萎缩,只有卧床。不能外出领略大自然的湖光山色,不能在书山文海里驰骋遨游,他的唯一期望便是儿孙绕膝,以享天伦。虽然晚间和周末有父母陪伴,但他们白天上班,我求学远离家门,真不知在这些漫长的日子里祖父受尽怎样的折磨和煎熬!差可欣慰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孙子终于弃理转学中文,他的事业总算后继有人。但就在我最需要祖父帮助、教诲时,他已无法为我指点迷津。每当我放假回家来到祖父床前,向他诉说学业上的疑虑和困惑,他总是支支吾吾、言不达意。其实祖父心知肚明,他依旧一如既往地在思索,在关注我的学习情况,但言语障碍彻底剥夺了他与人交流的渴望。祖父计划最后写一篇《红楼梦》的总结文章,叫我笔录,结果事与愿违。我把自己的论文念给他听,请他指正,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借肢体表意。不妥之处他抿嘴摇头;而听到妙言警句,他眉头舒展,露出久违的笑容。
死亡是每个生命必须面对的永恒主题。所以,《红楼梦》的作者在“哀红”、“悼红”的同时发出“有朝一日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感喟。然而对悟破红楼真谛、洞察世间冷暖的祖父来说,当这一宇宙间的大悲剧真正降临时,他却显得异常从容、淡定。在祖父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看见他在父亲的搀扶下来到阳台,坐在早已安设好的靠椅上,平静地注视远方的田野和山川。或许,正如潇湘妃子林黛玉“泪尽而逝”那样,当凝聚着八十多年风和雨、血与泪的文字不再汩汩流淌,祖父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摆脱自身疾病的纠缠和现代医疗器械的折磨,告别无法阅读、写作所带来的苦痛,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与归宿?
祖父对我无比疼爱,但却在我参加工作不久驾鹤而去,未曾享受到我一丝孝意,每念及此,悔恨、愧疚之情油然而生。祖父名闻遐迩,著作等身,我将近而立,仍默默无闻,自责、羞愧涌上心头;而想到他有诸多文稿、遗著尚待整理出版,更感责任重大。当年高考登榜时,祖父赠我七绝一首:
冲出三门上碧霄,
云程万里始今朝。
寄语此后多努力,
苦伐过关北辰高。
诗中所言已成为我今后生活、学习上前行的动力。我将以此为训,站在祖父的肩膀上,在苍茫、浩瀚的学术星空中上下求索,努力探寻北斗的璀璨光芒。这是对祖父殷殷期许的最好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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