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 朱少华
我国绝大部分农村都叫村子、庄子,或郢子、寨子等等,只有我们老家那一带叫“台子”。人家别地叫王村或李庄,换在我们那里就是王台子、李台子。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们淮河边上经常涨水,老百姓要想住的安泰一点,就要年年加高自己住的村庄,俗称“打庄台”。久而久之,我们那一带的村庄就形成了一个一个的高台。庄台年年打,“台子”越来越高,但在我的记忆里,“水反”还是年年跑。在我们老家,许多人第一次看到轮船并不是在淮河里,而就是在涨水季节的田野里。庄户人家的门板都是很容易拆掉的,这是因为大水一来,门板一拆掉就能救人,运粮食。
我的老家村庄更特别,叫邹巷子。邹巷子并不是全姓邹,而是邹朱两大姓,人数也差不多。过去也是“台子”,因为两大姓为了区分宅基,故意在“台子”中间留下一道巨大的胡同,本地人称为“大巷子”,大巷子将邹朱两大姓人家分开。邹姓人家沿大巷子西边向西发展。朱姓人家则向东发展。据说早前邹姓人口略多于朱姓人口,人也比较富裕强势,朱姓人又比较宽容。于是这个“台子”就叫邹巷子了。不过这两大姓祖祖辈辈以来相处的倒非常和睦,辈分按约定俗成,彼此按老表相称,并常有通婚。邹巷子的人家素来都以宅基能在“台子”正中为荣。因为这里一是中心,二是最高。最大的优点就是涨水季节不容易进水。几十年前,建房基本上都是集中在台子上,就是再普通的人家也会选择在台子坡上,台下除了集体的牛棚等,是绝对不会有人安家落户的。涨水季节,台坡上的人家就会率先向台上的人家转移东西。台上的人家非常乐意接待这些台坡的人家,而且相处的其乐融融。而在这时候我们邹巷子也同其他“台子”一样,变成洪水中的孤岛。 “台子”上的人只能靠临时捆绑起来的竹排进出台子,吃饭全靠政府救济。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有一场大水,据说是“百年不遇”。大水也把老家所有的“台子”变成了岛礁。但这次的大水老百姓并不慌张,除了台下台坡的几户人家搬进了学校的楼以外,其他人家基本上都在“台子”上静静地等救援,因为改革开放了,国家和老百姓都比较富裕了。因此这一年的救济也比过去强多了,救济粮一律都是精米细面,而且都足以够吃,甚至连吃喝的水都救济了。通过这一年的大水,老百姓还看出了一个“门道”。原来能防大水并不一定要打庄台,钢筋水泥的楼房同样可以。这庄台看起来很高,而真正的垂直高度不过两三米,也就一层楼高。小学校虽然进水了,但二楼以上都是安然无恙。过去主要靠庄台,就是因为村民的房子都是土坯的,即便是新建的,一旦进水照样墙倒屋塌。而且这庄台更有很多弊端,回家就像爬山,特别是到了阴雨天或冬天的冰雪季节,不少老年人从台上摔滚到台。且“台子”上地皮宝贵,拥挤不堪,吃水困难,更不利于卫生。当然,人们也想建楼房,可是,想建楼房,老百姓又哪有钱呢?
1991年,洪水一过,“台子”里的“万元户”率先“吃起了螃蟹了”,竟然在“台子”下面建房了,政府在一处平地上划出了宅基,专门留给村民建房。但许多人都在观望。老人们更是说,俺们这里祖祖辈辈都住在“台子”上,就那样还三年两头“跑水反”。在台下面建房安家,还不得年年“跑水反”?可一些儿子当家或孙子当家的村民偏偏不信邪,加上风调雨顺,很多人又外出打工,家里有粮了,兜里有钱了。纷纷掀起了建房热,而且谁也不在“台子”上建房,统统都是在“台子”下。一律都是砖混结构,有钱的建三层或四层。普通的也是两层。单门独院,水泥铺地。
新世纪以来,并不是没涨水,前几年虽然淮河大坝 “固若金汤”,但内涝还是非常严重的。但老家的人们却一点不慌。一些老人们甚至说,淮河边上的人,哪一辈子也没有这样享福的。日前,因亲戚病故又回老家一趟,竟然发现老家“没台子了”。原来的“台子”基本上都被新建的农民生活小区所取代,而原来让人们引以为傲的“台子”不是荒草丛生,就是被夷为平地。就拿我们家邹巷子来说,原来“台子”中间是一条大巷子,将邹朱两姓人分隔得泾渭分明,现在台子上基本上没有几户人家了,原来的大巷子早已不复存在,邹朱两大姓人家,也早已经混居在新农村里,不分彼此了。邹巷子,看来要改名字了。
邹巷子传承了上千年。而 “台子”更是淮河岸边人祖祖辈辈幸福和希望所在。老一辈人都希望庄台修建的越高越好,但在过去,庄台年年打,“水反”还是年年跑。做梦也没想到现在不靠庄台,就在平地上建房安家,不仅不再怕涨水了,而且拖拉机、小汽车都能开进自家的院子。一个少年玩伴家里建起了三层洋楼,很气派。提到消失了的“台子”,玩伴说,“台子”其实是一种淮河流域文化现象,传承了两千多年,现在几十年里就可能消失殆尽了,如果单从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也许是一种悲哀。但如果从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来考虑,你难道不承认这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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