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方向

我年少的记忆里，早晨和我的双手，都是为猪圈里的猪而生。每天早晨，唤醒我的不是责任，也不是梦想，而是猪的大声哼哼。睡眼惺忪中，我怀揣语文课本，把老母猪、一群小猪和几头青壮年猪赶到河坡里放养，一边看着它们不偷吃庄稼，一边摇头晃脑大声读书。

有猪草可打的季节，我放学回家，撂下书包，背起蛇皮袋，杀向田野，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每天，我都要打满满两蛇皮袋猪草。我的一双小手，像两台小型收割机，收割着目力范围内的一切可以喂猪的草料，往蛇皮袋里塞，扯住蛇皮袋口，一只脚伸进去，狠劲踩，直到踩不动为止。一群猪，像饿神下凡，半袋猪草都不够他们塞牙缝，两袋也只是打牙祭的零食。我无比憎恶那群猪，他们每天都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口啃噬着我的童年。

满满一蛇皮袋猪草，让我欣喜又忧伤，猪草鲜嫩多汁，富含钙铁锌硒，却似乎永远装不满猪的胃。我曾深信，所有猪的大胃，都是我的辛劳和委屈撑大的。一满袋猪草，几乎超过我的体重，扛不动，背不动，只能拽着袋子的耳朵在地上拖，像拖着一头笨重的肥猪。蛇皮袋在地上划出的痕迹，是我童年深深浅浅的轨迹，留下我无数的汗水和泪水。

我痛恨猪，曾不止一次在河坡上，甩起长长的鞭子，噼噼啪啪抽打在埋头吃草的猪身上，一边抽打一边汪着眼泪大骂：“狗日的猪，我天天放你们，天天薅草喂你们，我是上辈子欠你们的吗？！”在猪的无辜的吼叫里，我嚎啕大哭。整条河都泪流满面。

那时，每遇到下雨天，我甚是恐惧。雨水敲打在土块垒成的猪圈墙上，更是敲打在我的心上。雨水一浸泡，猪圈墙就松软了，可恶的猪们用鼻子这拱拱那掘掘，要不了多久，就会挖出一个大豁口，拖家带口，逃之夭夭。父亲责令：“赶紧把猪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不要吃饭！”

找猪，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出圈的猪像飞出笼的鸟，长了翅膀一样，一忽就“飞”得无影无踪。汗水、雨水和泪水，万千条蛇一样汇聚在我的身体里，纠缠不休。我累得像一根柔软的面条，随时都可能瘫倒在泥泞里。

过了几年，父亲买来红砖，请来瓦匠，筑起两间又长又宽的砖石猪圈。母亲揶揄父亲：“猪就是你的天王姥爷，一家人都没住上砖瓦房，猪倒是住上了！”父亲默默抽着烟，不时抬头望着天，深邃的目光像是一只健硕的雄鹰，翱翔在无垠的旷野。

砖石猪圈建成，最高兴的是我。我不再那么恐惧雨天，不再担心猪逃跑。那是一段短暂而肥美的时光，我看猪的眼神甚至都飘出几许温柔，像天上柔软洁白的云朵。

到我读高中时，我们家已经从村里最初的“富裕”户，沦落成最穷的人家。父母的勤劳和种庄稼的技能，堵不上开销的大窟窿。邻里私下说：“让小孩读那么多书又不能当饭吃，出去打工，过得不比谁快活？！”父亲当没听见一样，继续固执地养猪卖钱，供养我们上学。

村里陆续有人盖起了大瓦房，我们家的三间破茅草房破败不堪，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雨停，家里继续滴滴答答。遇到雨天，母亲只好在堂屋里挖一个坑，不停地把雨水舀出去。雨下一夜，母亲就守着水坑舀一夜……那是一段水淋淋、湿漉漉的生活。母亲任性又倔强，不管生活多累多苦，从未有半句埋怨，她铆足力气，养猪卖钱，供我们上学。

高中三年，多少个饥饿的夜晚，看书看饿了，从罐头瓶里挖一团黑乎乎长白毛的咸菜，倒一搪瓷缸水，搅拌冷却，咕咚咕咚大口喝下，趁着饱胀感赶紧睡着……高考后，我挽起裤脚，背着被絮、凉席、暖水壶、洗脸盆等一干物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没过脚背的泥泞里，肩膀不堪重负，双手被勒得生疼，想歇一下，地上泥泞潮湿，无法摆放行李。那一刻，我暗暗发下毒誓：“假如我考出去了，这条路，我永远不再回来！”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而来，大哥拖家带口，去省城贩卖蔬菜，有了不错的盈余，回老家盖起了楼上楼下两层八间小楼，百十平米的大院子，铺了砖石地，架起了厨房，还打了一眼深井。新房落成那天，父母笑得合不拢嘴，深深浅浅的褶皱，绽放得比花更灿烂。那是我们家历史性的转折点，也是父母人生征程中最扬眉吐气的一个丰收年。

大哥家蔬菜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大姐夫在派出所工作，儿女捣鼓些前卫的生意；二姐家凭借不错的手艺，在宁波安营扎寨；二哥在淮南做公务员，二嫂是高级教师，夫妻联手，把生活经营得活色生香；我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从事房地产行业，妻不甘落后，通过国家司法考试，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律政佳人。

子女们安家立业，过上了红火的好日子，陆续买了车，父亲和母亲拿起锤子榔头，叮叮当当，拆掉已有些年头不养猪的猪圈，铺了一个停车场。过年时，抚摸着整齐停放的轿车，仿佛抚摸着无数头油光水亮的肥猪，父亲无限感慨地由衷感叹：“乖乖，这一辆车得抵得上多少头猪啊？！以前吃饭都吃不饱，哪能想到会有今天这样天头上的日子！”

宽敞的水泥路悄悄爬进村庄，修到家家户户门口，我们回老家，一脚油门能开到门口。家里车子越来越多，猪圈改的停车场已满足不了需要。父亲喊人拉来两大车大石子、一大车瓜子片，沿着原停车场向外扩张，占了整个棉花地，工程完工那天父亲打电话说：“这下不怕了，你们再开十辆八辆车回来都停得下！”

子女脚下幸福的路，是父母用一头又一头猪铺平的，也是时代造就。平坦的水泥路，像父母当初的梦想，四通八达，通往幸福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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