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园(诗人,现居广州)
也许中国人的自信,最深的源泉就是唐诗。我们对唐诗的爱,也是毫无疑问的。唐诗如此迷人,我们的爱也因此无可置疑。
对唐诗的爱会有错吗?有的。人人诵读的《唐诗三百首》就有问题。熟悉唐诗的行家大多不满意村学究蘅塘退士的编辑原则。但这个没人满意的选本不知为何就成了传播最广的唐诗选本,我们的爱建立在这个版本之上,是否盲目?蘅塘退士编书没错,但我们一直无法推广一个好的选本,爱的成色有几何?
日本人也爱唐诗,也是受唐诗教育的民族。令人惊愕的是,传播最广泛的那首李白的《静夜思》,日本人学习的版本是这样的: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省略掉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与复杂的心情变化,我们最终会发现,日本的版本可能更接近李白的原诗。认真对比,我们会发现康熙钦定的《全唐诗》版本与日本人熟悉的版本是一致的。反复诵读这个老版本的《静夜思》,大部分人会发现自己仍然更喜爱蘅塘退士的那个版本。我们的爱是不是出了问题?我们觉得蘅塘退士改得更好,李白的审美反而比不了这个村学究?
唐诗,我们从小开始读。没人意识到的是,伴随着阅读的,是每首唐诗都有一篇现代人写的阅读背景分析。以广为传播的刘逸生的《唐诗小札》为例,对唐诗的解读中常有对唐诗之前中国传统诗歌的攻击,尤其是对宫体诗的贬低。唐诗,仿佛总是诗歌领域的农民起义。如果以抗争精神的饱满程度来衡量诗歌的含金量,那么,我们如何看待唐诗之前作品中的这一首呢?美国学者宇文所安认为,陶弘景的诗中,隐士的违忤十分独特,而皇帝的屈尊询问更令人吃惊: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如果以抗争性来论,绝大多数唐诗不如这一首。那么唐诗的价值在哪里?
我们所接受的美学中,最高级的是“天然去雕饰”,在这种美学标准之下匍匐的则是宫体诗的啰嗦、繁复、堆砌与格式,以及宫廷诗的规矩与应酬。宇文所安认为,一首严格意义上的宫廷诗要具备许多条件,其中之一是采用既定题目,这些题目经常出自皇帝的命令。那么,我们就面临了这首完全符合“天然去雕饰”的《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这首小学生都能读懂,充满了真挚感情的诗,也是宫廷诗?是的,这首诗就是白居易为了应付考试练习写作的应试诗。其中“草”与“王孙”都是用典,来自《楚辞·招隐士》,作者淮南小山,“王孙”指的是刘邦的孙子刘安。传统诗歌的强大与神秘在这里抗拒着枯燥的教条解读。
宇文所安,这个美国人说,盛唐诗,经常被描绘成“直率”“自然”,然而这些特性从来不是文学的内在本性。他还说,直至目前,甚至在中国和日本,有关初唐诗的研究论著寥寥无几。
我们迷恋唐诗,可能是因为我们喜欢唐诗中那部分适合我们的篇章。女生可能更喜欢闺怨诗,男生更喜欢边塞诗。这种喜欢是用唐诗来塑造我们,我们不是欣赏的主体,而是渴望被塑造的客体。我们自身希望被塑造成艺术品,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没有错。但唐诗需要更强大的主体去理解。曾经,我们以为用阶级斗争的分析方法洗清了旧的解读,但其实我们同样承袭了旧解读中对所谓“靡靡之音”“亡国之音”的恐惧。宇文所安的《初唐诗》《盛唐诗》《晚唐》这一系列的作品在中国读者中毁誉参半。宇文所安的解读在字句与诗意解读上有少数错误而被轻视;喜欢的人则读出了宇文所安对唐诗意义的新发现。
我们不妨说,宇文所安的唐诗研究之特别,就在于他不是中国人,在于他的游客语态。他没有关于宫体诗的怨恨,没有亡国之恨,因而没有那种抑制不住地在诗歌中寻找衰弱之因与强国之道。它从外部观察唐朝,在混乱中“发明”出一种心灵。而此刻,我们会发现庸常的解读者就像不愿意蜕皮的蛇,或者攥住雪球不放的小孩。他没有发现这种幼稚的举动才是对生命、火种、源头的最大不敬。
宇文所安很爱提比较究诘的问题,比如“时间”“欲望”等等。《江南逢李龟年》这首很难完美解读的诗,在他用“回忆”这个框架来解读之后,具备了更迷人的魅力。在世界诗歌中,这首简朴到难以置信的诗呼唤它的读者从简洁的行文里去寻找形成它的完整的情景。而我们真的在还原场景中感受到安史之乱前后的对比。他将这首诗翻译成口语:“我在岐王和崔涤那里经常看到你,听到你歌唱,现在,在晚春,我在江南又遇到你了。”这难道算是诗?
因为悲痛,杜甫只能简单提醒:我们以前见过……伤感的细节没法再提。然后,杜甫没有说我们何日再相会,因为这太虚假。以前在宫廷演唱的李龟年已经在宴席中卖唱了……杜甫只能说眼下,眼下是江南的好风景……我们一再相逢,而这次又再相逢,可能是最特别,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相逢了。心灵与家国的剧痛与木讷的陈述之间,张力尽显。
这就是唐诗的最高水平了吗?
二十世纪敦煌藏经洞发现了韦庄的《秦妇吟》,我们才发现《全唐诗》与著名诗人的全集加起来给我们的印象仍是不完整的。《秦妇吟》仿佛用好莱坞的镜头描写黄巢之乱。某个社区的诸多妇女在灾难中的不同表现,历历如画。这种诗学经由陈寅恪先生的解读,被人们称为唐诗第一巨制,良有以也。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令人震惊的鲜明细节与宽银幕场景表明唐诗的生命力之磅礴。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更体现了诗人残酷的想象力。当然正是这一句诗让当局觉得颜面无光,从而将之封杀。
在唐诗的魅力面前,我们的审美力还嫌柔弱。我们迫切需要发展出一整套包含美学、历史、文学在内的强有力的解释系统,才能将唐诗还原成彩色,或者将唐诗再次点燃。仿佛韦庄从流血的废墟中升起盛唐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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