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红颜为君尽

唐人乔知之作《绿珠篇》，用意甚明。对于这样一个诗人，我很嗤鼻。自己喜欢的俾女窈娘无力保护，被武承嗣所夺，便借三百多年前为石崇跳楼自尽的绿珠说事。作《绿珠篇》：“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作了便作了，还托人将诗送给窈娘，分明就是自己得不到的，也要她羞愤而死。

这窈娘也就是那么经不得刺激，果真投井自尽。

那是西晋年间，有一官人名石崇，时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是一个野蛮奸滑却也颇有一点才华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愿意被撂在人堆里甘于平庸的，凭借自己的过人才智，加之其父石苞的家业，更加之其强夺掳掠，一度成为山西甲于一方的富豪。人们常爱说他和皇亲贵戚斗富及绿珠为之坠楼的故事，斗富已为他后来被杀掘开了坟墓，而绿珠亦只是引他灭亡的导火索。

不管什么朝代，女人总那样地附庸着。长得美不是她的错，做妾亦不是她的错，错就错在女人之于社会没有独立性没有主动性。她美，美得清雅端丽成一处景致；他蛮，却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温婉。纵然一直霸道，却在见到那个绿衣女子的瞬间变成一个柔情少年郎。他本可以强掳她去做妾的，因为他是荆州刺史，强势是他的习惯。但这一次，他有了例外，或许，她的美，让他收敛了野蛮的禀性。三斛珍珠换得了她，她成了他金谷园中的爱妾。清泉茂树众果竹柏药草蔽翳，连郦道元也曾如此赞美过，其繁华姝丽当得一见。绿珠进园后，石崇为她建了“崇绮楼”，此楼登高望远，了却绿珠寂寥思乡之情，此楼亦成了绿珠殉情葬身之地。世间事真是一个轮回。不知石崇造崇绮楼时是否有过片刻的犹疑。当年，能听得金谷二十四友在此附庸风雅和诗作词，左思、潘岳时为名流，能和石崇产生交集，可见石崇也并不是胸无点墨的纨绔之子。只是这个人太强盛又太好斗，而且将劫财当成习惯。史书中如此记载：“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寥寥数语，可见此人劫掳的一面。

石崇最后死于“八王之乱”中的权力斗争，淮南王司马允不仅没能保护他，反倒成为赵王司马伦诛杀他的把柄。而绿珠在那时也充当了一下红颜祸水的角色，容颜美艳的绿珠早就被奸臣孙秀垂涎已久，在对待孙秀索求绿珠这件事上，石崇表现了一个男人有担当的一面，宁愿让家中数十名“蕴兰麝、被绮罗”的美人替代，也不肯让出绿珠。只是孙秀只索绿珠。暴烈的男人有时亦能在那个叫做“爱情”的名词中塑造出其雄伟的一面。在这场权色争斗中，石崇知道自己命盘将尽。那日，金谷园中，孙秀强兵攻进，石崇问绿珠：“我今为汝获罪矣！子将奈何？”只这一句，对石崇便有了无数的厌恶。朋党之争被杀被掳是迟早的事，孙秀好色绿珠只是一径导火之索。男人那，自己钟爱的女人得不到保护时，便要她去死。皇帝天子是这样，一般官人亦如此。好在绿珠也真乃一好女子，将石将军的好记在心坎里溶化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她纵身一跃，崇绮楼当真就成了她殉情之处索命之所。

无法揣测美人坠楼那一刻的心情，但是，她的坠楼，却成为无数文人吟咏的对象，他们或用她来指代别的歌舞伎的绝世姿容，妙曼歌舞，或者描写她的哀怨凄婉。

读过多例文人对绿珠的赞美，真不敢苟同。且不说前文提到的乔知之，单那杜牧便作诗《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更让人气愤的是，他在《题桃花夫人庙》里写道：“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明里暗里讽刺息夫人被掳楚王宫里何不跳楼投井或上吊。

大凡妻妾为权贵所夺的文人，总爱用绿珠作比，爱她的性格刚烈，效死君前，用生命诠释了情不能移，从一而终。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像绿珠一般节烈、一般决绝。甚至红楼里那个追求完美的诗词才女黛玉也在《五美吟》中吟绿珠为一美：“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又其实，黄土垄上的那些芳魂归此的女子，有多少是心甘情愿做化蝶的祝英台？如果在深静的夜里，听到恐怕更多的是幽怨的凄诉哀鸣。

及至大唐后期武宗时的孟才人，因歌艺双绝而获君宠，武宗病重，自知不久人世，就问孟才人：“吾当不讳，尔何为哉？”就是说，我如果死了，你准备怎么办？孟才人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孟才人说，臣妾愿以此自缢，相随陛下于九泉。未及等到她自缢，一首《何满子》唱毕便叫她肚肠寸断。如此死去真是孟才人的福报，远比笙囊就缢来得更壮烈，也更让唐武宗心安。

再推断到千年之前的开元盛唐，不一样的过程有着一样结局的女子。想必大家都知道那女子是玉环。大明宫昭华极盛，殊不料却在马嵬坡前上演一出让三郎痛惜终生的悲剧。“宛转蛾眉马前死”，玉环只能以死谢主恩。

宿命轮回，谁也绕不开。天子皇帝也一样。纵然玄宗是多么的不舍，命运只能让玉环选择去死，哪怕她贵为贵妃。女人的命更是如此，生在什么样的年代，就要承受什么样的命运，无论是孟才人还是杨贵妃。

再即便不死，也要被人指诟，唐德宗时的关盼盼就是一例。她做过青楼名妓，在唐朝，几乎无几人可以跳完以复杂、绚丽闻名的“霓裳羽衣舞”，关盼盼却以擅长此舞而闻名。而白居易那首响彻长安的《长恨歌》，关盼盼更是唱得清丽婉转声情并茂。能歌善舞色艺俱佳，在当时被人传为“美艳惊鸿，歌舞双绝”，引来不少江南的官员拜望。后被徐州守帅张愔纳为妾室，百般宠爱，只是守帅死得早了点，让未亡人关盼盼独守燕子楼。十年过去，她没死，也没殉情。当年盛赞盼盼“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的白居易，听了关盼盼守节一事，认为以死殉夫留下贞名成就千古美谈才是。于是提笔作诗，托人转交关盼盼：“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关盼盼看到这首诗，大哭一场。有人揣度，她之所以不死，是唯恐别人误会张愔自私，让爱妾殉身，反辱没了张愔名声，所以苟延残喘，忧郁偷生，而白居易竟以诗作讽，逼她殉夫，怎不悲愤？性情贞烈的关盼盼在十天后绝食身亡。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本来就无法以忠诚贞洁来要求她，就算良家妇女为亡夫守节，也只是个人选择，或取决于夫妻感情。“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你白居易虽为一代诗圣，却不识我盼盼玉洁冰清身。

这老白后来也很自责内疚，及至年老体衰时，放出家妓樊素和小蛮，说是不愿她们步关盼盼后尘，不知他那时的真实意图，却也觉得他是做了一件好事。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浸润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仍是无可言说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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