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上鸿泥图》晚清济南的“十二景”

《济上鸿泥图》封面张士珩张士珩作品集《弢楼遗集》《济上鸿泥图》内页

□侯 林 侯 环

核心阅读

清末，在济南任职的著名兵工专家、诗人、学者张士珩，在离开济南之时，寓居济南的著名画师松年，选取济南山水古迹名胜等12处，为其绘制了《济上鸿泥图》。后张士珩又遍请诗坛名流，为十二图题诗。虽然松年的绘画仍未现世，但通过题诗文

字，我们仍旧可以感受当时

济南的山水胜景。《济上鸿泥图》的来龙去脉

《济上鸿泥图》，蕴含着一段济南旧时生动感人的历史故事。

《济上鸿泥图》全称《济上鸿泥图题册》。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为山东教育与军事作出巨大贡献的道员张士珩，奉调上海机器局，他对生活了整整五年的济南恋恋不舍，于是，寓居济南的著名画师松年（字小梦）慨然为其作《济上鸿泥图》十二幅，将张士珩在济时，所喜爱、游览、消遣的济南山水古迹名胜及其风雅之居十二处，全部形之笔端。之后，张士珩又遍请诗坛名流为十二图题诗，并于宣统二年（1910年），亲将诗作编辑成书，由上海淞云精舍铅印出版。

此书扉页，有张士珩《〈济上鸿泥图题册〉录存序》，写来情意款款：

居士（笔者注：张士珩号冶山居士）游济将归，画师松小梦年为作《济上鸿泥图》十二，居士每图为小序。归江南后，同人题咏甚夥，录而存之，披图诵诗如在济上也。当居济时，得三石，小梦亦为之图，题曰：“济上三云”，间有题咏亦附录于后，而诗之涉及济南游踪逸事者，并附录焉。山谷诗：“济南潇洒似江南”，友人宋平子（笔者注：宋恕）印章“济南山水最难忘”，之图之录，皆示不忘济南之意，正昔人谓：“六一未尝终日不思颍也”……冶山居士记于沪上淞云精舍。

一腔挚爱济南之深情，好是感人！

而《济上鸿泥图》对于济南这座城市，有着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与审美价值。

“鸿泥”，典出苏轼致弟苏辙（子由）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鸿泥”指鸿鸟在雪泥上留下的爪印，人们以此比喻往事的痕迹。张士珩以此表达自己在济南永远值得怀念的过往足迹也。

松年（1837年—1906年）字小梦。蒙古正蓝旗人。光绪十三年至二十年（1887年-1894年），先后担任博山、单县、长清知县。工花鸟、山水，洒脱率意，多有创新。罢官后安家济南。著有《追欢得禄图》《小梦印存》不分卷等。

张士珩其人其事

在详细解说《济上鸿泥图题册》之前，我们需要首先了解张士珩其人，及其事业。

作为晚清的风云人物，张士珩的生平资料较为丰富，今据马其昶《四品卿衔张君墓志铭》、张继垕《先府君行述》、徐世昌《弢楼遗集序》（均见《弢楼遗集》）及程先甲《清授光禄大夫四品卿衔张公墓表》（《民国人物碑传集》，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等，整理如下。

张士珩（1857年—1917年）字楚宝，号弢楼，晚号因觉，又号潜亭，又自号冶山居士。其先世自江西迁安徽合肥，遂为合肥人。祖父张纯，咸丰元年（1851年）举人。父亲张绍棠以军功官至提督。张士珩之母，为晚清重臣李鸿章妹妹。张士珩十岁丧母，哀毁过人，李鸿章见状，大为哀伤，十分可怜且疼爱这个失去母爱的外甥。其后，张士珩来到金陵（今南京），受业于名士汪梅村先生，由此深通舆地（地理）与辞章之学，尤其对于兵家思想、学说深有领会，且研求经世之务，于中外政治博览穷搜，务必得其要领，张士珩为人深沉明察，沉稳谨慎。

光绪十四年（1888年），张士珩考中举人，此后，试礼部考进士不第，于是进入李鸿章幕府。当时李鸿章创立北洋海军，革新军政，张士珩多有思虑周全之策划襄助之。光绪十六年后，张士珩在天津以道员身份接管军械局兼领武备学堂。当时，张士珩对于军械制造之业务精通到什么程度呢？其子张继垕《先府君行述》中称：中国军械当时皆购自外商，外商鬻良杂苦，弄虚作假，以次充好，稍有不慎则为所欺骗，“府君躬督员匠，剖晰检视，烛察微妙，必悉中程式乃已。外商不能欺，以故多得新器。”

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清廷战败，朝廷上下归罪李鸿章，台谏争相弹劾，张士珩亦以“舅甥同省违成例”而夺官。此后，他寓居金陵，卧居冶山之下，扩竹居，筑弢楼，弹琴赋诗，以文史自晦，其乐悠悠。

然而，学养与能力，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人一旦有了超越常人的智慧、本领与能耐，那是任谁也封锁不住的。

很快，山东巡抚周馥特聘他主持山东学务处及武备学堂。其后，袁世凯以直隶总督兼练兵大臣，急欲革新军政，认为：练兵必先制械，而制械非张士珩莫属。坚请张士珩主持上海制造局。在局六年，功效茂著。其一年所造枪弹之数目，足够当时南北洋陆军之用，且质量极优，足与欧美最新器械相比。陆军部上报其功，特旨赏张士珩四品卿衔。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各省动摇。革命军素知上海制造局军械储备优良,于是集中兵力攻打,张士珩日夜督兵严守,后见大势已去,遂欲自杀,为左右部下所持,于是登舟，逃奔山东半岛。

袁世凯任大总统时，多次致书请张士珩出山，张士珩以病告辞。1917年2月，张士珩卒于天津寓所。春秋六十有一。

张士珩与山东与济南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周馥出任山东巡抚，一日三电，聘请高卧冶山的张士珩来山东。原来，这周馥为李鸿章所选拔，在北洋日久，最是了解张士珩的能耐。张士珩来到济南，受到非常之礼遇，他独立主持学务处、参谋处、武备学堂等“要政”，大展身手，不负众望。

张士珩初到山东时，现代教育刚刚萌芽，陆军也是刚刚设计编制，据其子张继垕《先府君行述》所记，上述教育与陆军之事，皆由张士珩“手自创造，昕夕擘画，营构五年，学校林立，陆军编练，一采新法，与北洋陆军相颉颃。建德尚书（即周馥）倚之如左右手。尝与府君并辔巡视诸军，见壁垒一新，士气振奋，乃顾语府君，掀髯笑曰：‘此君之力也’。”

后来，光绪三十年底，杨士骧任山东巡抚，倚重张士珩一如周馥时。

其实，张士珩在大红大紫背后别有辛酸。

张士珩之子张继垕这样评价其父：“府君文学政事，世多知者……然其平生抱负百不试一”，张继垕特别谈及其父之散淡人格与文笔才华：“宏远胸怀，淡泊不求闻达。甲午归寓金陵，弹琴赋诗，与平生故旧相倡和，有句云：‘欲问平生何事业，西沽西冶两弢楼’，盖脩然有终焉之志。其后屡出，皆为当时名帅所敦迫，非其本怀也。”又说：“所为文章沉雄厚重，典雅渊懿，博极群书，出入百家。”

辛亥后，张士珩与徐世昌寓居山东青岛为邻居，徐世昌这样谈及张士珩：“壬癸之间，邂逅青岛，始得时相过从。君所居近海，洁无纤尘。每过，君焚香煮茗，论诗谈元。槛之外，波涛澎湃，大风卷潮，楼摇摇欲撼。而吾两人振襟长言……觉世之得丧爱憎适然相值者，不啻飘风浮霭之往来变化于太虚之体，固廓然其无碍也。”

在笔者看来，张士珩，究其实还是一位充满理想幻想与浪漫情调的文人吧，这就是他会如此看重在山水济南、文化济南的岁月，如此看重留下自己生命轨迹与记忆的济南十二景的深刻原因。

山水佳景，令人陶醉：

《济上鸿泥图》中的济南十二美景

《济上鸿泥图题册》究竟画了、写了哪十二处济南景致呢？

这十二处（幅）为：华峰挹爽、鹊桥踏雪、明湖泛月、趵突观澜、铁祠赏荷、千佛披云、潭西拜石、汇波观稼、龙洞延秋、开元寻碑、长春访道、潜亭独酌。

是为集济南自然与文化景观之大成也。

而张士珩，则对十二景有详细说明。

在《济上鸿泥图》“小序”中，张士珩对此一一予以解说道：

■第一：“华峰挹爽：隔雉堞见华不注如覆萼然，芙蓉初日，爽秀挹人，当年并辔援枹，三周驰逐时，应不暇领此清趣也。”

■第二：“鹊桥踏雪：两水夹明，长虹练净，山容如睡，银海光摇，吟鞭冲冻，不殊灞桥驴背得句时也！”

■第三：“明湖泛月：月到天心，风来水面，千川同印，可证道心。

■第四：“趵突观澜：泉有三，突起池面，所谓槛泉涌出也，清寒凛冽，翕施滚滚，不舍昼夜，具有活泼泼地气象。”

■第五：“铁祠赏荷：过铁祠，观池荷亭亭植立，尚思遗烈，凛然如生。”

■第六：“千佛披云：千佛一心性，一心性千佛，心性莫将云雾遮，千佛自合光明现。”

■第七：“潭西拜石（又称‘龙潭拜石’）：石卧于五龙潭西，玉皇宫墙阴。嵌空玲珑，若春云冉冉，初出远岫，又拳曲如指爪屈伸，仿佛佛手拈花，爰植庭中双树间，具袍笏拜之。”

■第八：“汇波观稼：登汇波阁极望，柳陌、菱塘、田塍如画，济南风景大似江南，不待秋风起，已动莼鲈之思矣！”

■第九：“龙洞延秋：斜照疏林，丹枫烘暖；停车坐爱，褒此秋光。”

■第十：“开元寻碑：济阴盘谷，岩壑萦纡，缭曲往复，扪萝陟巘，不觉芒屦生云。”

■第十一：“长春访道：观有丘子洞，长春真人坐圜处。阶前偃残钟纽，题识漫灭不可读，金石终销毁，人生须寻不可磨泐者。”

■第十二：“潜亭独酌：余建潜亭于阎文介公祠右，深柳清波，水木明瑟，独坐其间，意钓非钓。”

难能可贵的是，这十二景正是当年济南最为重要之风物景观的真实写照，而且，这些风物的解说结合着张士珩的切身经历，即他眼中的景物以及他与景物的密切关系。

“华峰挹爽”，是说隔着济南城堞望华不注山犹如“芙蓉初日，爽秀挹人”的美景。张氏由此发出慨叹：当年那些齐晋争锋的甲胄之士，是顾不上赏此美景的。“鹊桥踏雪”是表达雪中鹊华桥“长虹练净”“银海光摇”之美，张氏认为此种风味，不减唐代诗人孟浩然在灞桥风雪驴背上酝酿诗思之风雅况味。“明湖泛月”，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之大明湖最佳时空，与佛家“月印千江水”的成佛之路融为一体，乃景致与哲理相映成趣的最美意象。“趵突观澜”写趵突泉：“泉有三，突起池面，所谓槛泉涌出也”，以及其有本无穷“不舍昼夜”的“活泼泼地气象”，此正趵突泉的独特性与审美特征。“铁祠赏荷”写铁公祠“亭亭植立”的池荷，正与千秋遗烈的铁铉风骨相互映衬。“千佛披云”除了古迹之美，还更多地显示了作者的佛教信仰：“心性莫将云雾遮，千佛自合光明现”，佛家之开悟门径在焉。“潭西拜石”，乃是张士珩所造之景。此即张氏所拥有三奇石之一的

“冶云”石，他将其植于五龙潭西，其

石“若春云冉冉，初出远岫”，又似佛

手拈花，惟妙惟肖，美不胜收。“汇波

观稼”，在昔日大明湖上除了汇波楼

外，在东南隅还有高耸的汇波阁,为济

南观景胜处,登阁远眺，“柳陌、菱塘、

田塍如画”，而大明湖水产丰富，故作

者云：“济南风景大似江南，不待秋风

起，已动莼鲈之思矣！”“龙洞延秋”，龙

洞山水奇秀，清代名士孙星衍称：“所见

关洛江浙名山无过之者”，龙洞之美犹

在秋季，其时红叶满山，花团锦簇。“开

元寻碑”，开元，济南佛慧山寺，有宋人

题名刻记，更兼峰峦突兀，涧谷萦回，丹

树黄花，更宜秋色，历下八景标为“佛山

赏菊”。“长春访道”，位于今回民小区之济南长春观，是一座道教全真派道观，始建于宋代大观年间。丘处机曾经在此修炼。张氏慨叹：“金石终销毁，人生须寻不可磨泐者”，令人顿悟，此语蕴含深刻的人生哲理。“潜亭独酌”，潜亭，张士珩建造，在大明湖上阎公祠西（后为正谊中学），张士珩还将自己奇石之一的“龙云”石立于潜亭之侧，潜亭主人张士珩称自己经常“独坐其间”，而“意钓非钓”，彰显了张士珩的雅趣风致。

名家荟萃，珠玑在目：

《济上鸿泥图》的题咏诗

《济上鸿泥图题册》，前有秦际唐序、陈作霖序、周馥题词。其后则是俞樾、陈作霖、邓嘉缉、秦际唐、郑孝胥、顾祖彭、刘炳照、汪洵、周学渊、刘原道、李经钰等诗人的题咏诗，共11人，132首济南风景诗。

《济上鸿泥图题册》的诗作者，实堪称名士荟萃，其诗作琳琅满目。

俞樾（1822年—1907年），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俞鸿渐子。道光三十年（1850年）进士。官河南学政。著有《春在堂诗稿》《曲园诗翰》《诂经精舍自课文》《游艺录》等。俞樾以其深厚的学养,被誉为“最后的朴学大师”，其弟子有章太炎。

■俞樾《铁祠赏荷》：

铁祠多荷花，红衣拥翠盖。

请濯花下泉，敬为七忠酹。

（转引自张士珩辑《济上鸿泥图题册》，宣统二年淞云精舍铅印本）

短短四句，但却见出俞樾对于济南历史与现实的谙熟。“七忠”，正是明建文年间靖难死节的铁铉等七名英烈，济南旧有七忠祠，与大明湖上铁公祠相互映照。

周学渊（1877年—1953年）原名学植，字立之，晚年自号息翁。安徽建德人。周馥之子。历官广东候补道、山东候补道，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任山东大学堂监督。工诗词，喜山水，著有《晚红轩诗存》等。

■周学渊《潭西拜石》：

忽见云成石，谁知气吐龙。

为君九顾首，神交在无言。

“无言”之美，余韵悠悠，不绝如缕。

题诗者多为功成名就的人士，也有叱咤政坛的风云人物。如汪洵（1844年—1915年）字子渊，号渊若。江苏阳湖人。光绪十八年（1892年）进士，授编修。顾祖彭（1871年—1941年）字寿人，寿仁，号梦铿。江苏上元人。光绪二十年进士。官至农工商部郎中。而福建闽县人郑孝胥（1860年—1938年）字苏戡，又字太夷，号海藏。曾任清政府驻神户、大阪总领事，湖南布政使等职。辛亥革命后积极为清室复辟出谋划策。1932年任伪满洲国国务总理，为人所不齿。而陈作霖、邓嘉缉、秦际唐均为晚清名声籍甚的“石城七子”，其诗文颇具影响。

■且看陈作霖《趵突观澜》：

济水皆伏流，随地溢而出。

势激化为三，清洌无与匹。

中泠泉久湮，品应推第一。

诗人认为：中泠泉湮塞已久，趵突泉方为天下第一。此诗，不独见诗品，更见人品，陈作霖是居家金陵、与中泠泉相近相亲的江南名士，其求真务实的人生态度实在令人感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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