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锅巴寄情深

在我们中华民族这个最隆重的传统节日里，除夕晚上吃年夜饭，是家人团聚的重头戏，走在街头，看到大小酒楼饭馆预订年夜饭的广告，不由得想起父母亲健在的时候，我们家吃年夜饭的情景，想起一样特别的菜，还有一碗锅巴。

当年，外婆和表姐都在我家生活，全家九口人，日子过得很艰难。每到过年，要准备一顿年夜饭，父母亲都要忙碌好几天。民间流传着“十全十美”的俗语，为了凑够一桌十样菜，母亲发明了油炸芹菜根。芹菜的根须，又嫩又细，裹着细沙泥土，母亲在冰冷的水中，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清洗着，双手冻得通红。芹菜在面糊中一滚，裹上了一层面浆，下油锅炸成金黄色，一根根码满了一碟，趁热吃，又酥脆又清香。我们兄弟姐妹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竖着大拇指说：“真好吃，真好吃！”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自己却很少动筷子。

更使我难忘的是一碗鸡汤泡锅巴。锅巴是日常食品，有时就成为出门的干粮。记得我读初中时，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到大荆山远足，即现在所说的春游。我们走过青弋江上的老浮桥，沿着大埂向东走了一个下午才到山脚下。条件好的同学，大包小包带的是面包、香肠、苹果和茶叶蛋，而我和穷人家的孩子，带的就是锅巴。我的大瓷缸装满了锅巴，每走一步，就发出“沙沙、沙沙”的响声。有几位同学就指着我的书包说：“你听，你听，哈哈……”回家后，我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声不响，默默扭过头去。那一年除夕的下午，鸡汤煨好了，母亲抓了一碗锅巴，用鸡汤泡了让我先吃。锅巴在鸡汤上漂浮了几分钟，沉下碗底，鸡油泛着亮光，浓浓的香气，弥漫开来。我搛起一块锅巴让母亲吃，她推开我的手说：“乖乖，你吃，你吃。”看我吃了几口，忽然说：“春上让你带锅巴出门，惹同学笑话。别怕，不怕少年穷，人不能老鼠眼寸把光，你们的路还长着呢。”我愣了一会儿，才由眼前的这碗锅巴想到那次远足。没想到我那次小小的委屈，母亲竟记挂在心，过年时旧话重提，开导我。那天吃年饭的时候，母亲打招呼，那一碗鲢鱼做的“元宝鱼”，谁都不许动，留着“年年有余（鱼）”，然后不断地给我们搛菜。我们很快就吃不下了，母亲说：“这就叫‘年饱’了。”虽然吃了一顿平时难以吃到的丰盛年饭，但那油炸芹菜根，还有那碗鸡汤泡锅巴，却成了我成长记忆里关于年夜饭的特殊印记。

一碗锅巴，在我父母曾经的艰难生活中还曾有过一个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合肥的一所大学。上学前的一天晚上，母亲帮我收拾行装，一家人围坐灯下闲谈。母亲忽然问我：“你到合肥去，火车要路过撮镇吧？”我很奇怪，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未出过远门，我也不知道撮镇是什么地方，她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呢？母亲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多少年了，那家人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住了。曹妈快八十岁了，不知道身体还好不好？”在我们好奇地追问下，父母亲说出了多年前关于一碗锅巴的辛酸往事，还有对那位萍水相逢的曹老太太慈善心肠的感恩之情。

1939年的“春荒”时节，父母亲在老家寿县实在无法活下去，逃荒到芜湖来投奔父亲的舅舅。父亲一头挑着刚刚半岁大的姐姐，一头挑着家用什物，一位远房叔叔挑着被褥、衣服，母亲拎着几件小件就上路了。沿着铁路，走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到了撮镇，出发时带的烤山芋、玉米粑粑已经吃完了，口袋中只余下廿余枚铜板，是准备过江买船票用的，万万动不得。一家人在路边一家小旅店开了房间，就躺下了。母亲抱着姐姐，在墙角里给姐姐喂奶。这时，旅店女老板问母亲：“你们怎么不吃晚饭啊？”母亲说：“今天一天都是饿着走来的，我们哪有钱啊。”女老板连声说：“可怜、可怜。”又马上喊她的媳妇（或女儿）：“大娣子，泡一碗锅巴来。”泡锅巴端来后，女老板递给我母亲说：“吃吧，吃吧。”母亲划了两口，就递给我父亲和远房叔叔，他们让来让去。女老板叹了口气说：“唉，你有奶孩子，不吃不喝哪有奶喂啊。”又喊大娣子再泡一大碗锅巴。女老板坐在母亲身边，硬看着母亲一口一口吃下去。母亲流着泪，问女老板贵姓，她说姓曹。母亲说：“曹大妈，你真是贵人，搭救了我们一家。”第二天早上离开旅店时，曹大妈又让大娣子装了满满一头巾锅巴，还塞给母亲八个铜板，送父母亲出了门。靠着这一头巾锅巴，父母和远房叔叔又走了两天，终于来到了芜湖，活了下来。

听父母讲了这段经历，我们都沉默了。父亲说：“没有曹大妈的锅巴，我们恐怕都会倒在路上，哪还会有我们现在这一大家人啊。”母亲说：“抗战胜利那年的腊月，一位老乡回寿县，路过撮镇，我们就买了两条万字糕托老乡带给曹大妈，还特意用当年包锅巴的那条头巾包着。可是老乡一去不返，不知送到了没有？不知老人家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父亲说：“这个心，你妈总是放不下，你现在要路过撮镇了，要是能找到那家就好了。”我于是详细询问了曹家情况。

我受了父母的嘱托，却没有找到曹老太太。去学校时火车经过撮镇，车窗外除了车站孤零零的一大间房子，就是高高低低的树木，远处的街景很快就消逝在身后了。放寒假了，我特地在撮镇下了车，在小集镇上窄窄的街面上，打听曹家的小旅馆，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有过这么一家旅馆，没有一个人知道有过一位曹老太太。

回家后，次日就是农历的除夕了。在吃年饭的时候，我说起了对撮镇的印象，父母把曹老太太送锅巴的故事又对年少的弟弟妹妹讲了一遍。父亲用手在饭桌上划着圈圈，感叹道：“要不是那些锅巴，有没有今天这一大家人还真难说啊！没找到曹大妈一家，我们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我们都默然。母亲喃喃地说：“曹大妈是善人，老天会保佑她一家的。”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父母说：“我记得这个锅巴的故事了，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忘记。”这时，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传来，又点燃了我们欢乐的情绪。一家人在欢声笑语中过了一个快乐的除夕之夜。

几十年光阴转瞬即逝，父母讲的锅巴的故事，还有那一碗鸡汤泡锅巴的味道，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又是一年春节了，我特意去买了许多锅巴。

□ 孙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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