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欢喜

一个人在世上的轻重，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

进入九月，我走在江边，被风轻轻一吹，突然就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初秋，自己一个人走进陌生的城市，隔着一条宽宽的河流，就能看到对面的麦田和山色。一个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的男生，从男生公寓悄然无声地走出，站在那河岸边傻傻地往对面看去。明暗交替的天际线下，高大的树木，长长的河埂，偶尔穿越的板车和农夫，一切都是应有的样子，一切又都是原来的样子。风声吹动世界，有凉凉的快感传遍全身，连空气里都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是的，秋天到了，一个人在一瞬间感受到了这微凉。

对世间的茫然与爱，就不露声色地藏在这一瞬间。

我尤其喜欢这季节变化，并能在交替之时感受欢喜。每逢初秋，心中就有莫名的激动。与轮回离别无关，与形影孤单也无关。究其缘由，我对这秋天的喜爱，竟然是因添衣所致。过完了酷夏，微风引领着秋天的脚步，被一点点能让我感知到的微凉暴露了踪迹。身穿短裤短衫，却又一点儿都不热，这实在是一个很爽的季节。那凉意席卷了县城大街的每一个角落，和我身体里的每一颗细胞。然后，大风吹动衣裳，我在长裤长衫里找到了温暖。这温暖是寂静的，浩荡的，与泥土有关，与家乡也有关。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念过去的秋天，存放在儿时回忆里的秋天，渐渐发黄渐渐远去的秋天。一个少年躺在一张大床之上，席子已被母亲大人卷去，夜半之时，稍有凉意，就拿那薄薄的被褥往身上一盖，人就躲在了温暖国里。

而如今的我，只能在季节轮回交替之时对自己说一声：先生，请加衣。思来想去，也许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所以再也感受不到那温暖。

然后就把心思放在了食上。美食有欢喜，难道不是吗？小时候的美食我大抵记得。二小的那棵老槐树下，老奶奶的小摊子上，我最喜爱的就是那冰糖红枣，五分钱能买到三颗。老奶奶伸出满是褶皱的手颤颤揭开锅盖，天呐，一锅糖水簇拥着晶莹剔透的红枣，口水就下来了。我逡巡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但只买过一次，从老槐树走回教室，只需要两分钟，三颗沁人心脾的冰糖红枣，就在这两分钟之内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被我吞食。父亲大人没给过我零花钱，从此就刹住了，再也没有去过老奶奶的摊子。

整个小学季，我能记起的就这一种美食。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对零食其实是极度渴望的，只是这渴望被深深埋藏在我们将要度过的这一生。大学毕业走上社会，曾在一家地方晚报编过美食版，虽然是走街串巷地去发掘美食，但心思一点也不在它上面，味蕾们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走失。在省报的那些年，无数个夜晚，朋友们举杯相聚，总会有人发现我的碗筷是干净的，我只喝啤酒，不动筷子。我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吃对我来说只是为了生存。

这不正经的情形到了今年才有了根本性地扭转，我开始体会到人生的乐趣。因为自己的肩颈饱受多年的神经折磨，日夜如被蚂蚁吞噬般疼痛，多年寻遍良医，直至恢复游泳后才从根本上缓解。而运动消耗体能，所以需要进食。一向对吃不感兴趣的我，居然时刻有了饥饿感。想吃龙虾了，就连夜开车去合肥吃；想吃花甲了，点什么外卖耽误时间，直接冲下楼去买；每每半夜时分，从床上一跃而起，烧一锅方便面，打一个鸡蛋，开一罐虾米酱，我的天呐，美味！事实上，满足了胃，生活才有趣味。医生告诉我，这么些年，剥夺我美食之乐的凶手其实就是自己，想想确有道理。如今的我时常被饥饿伏击，这才有了口舌上的欢喜。

但于我来说，真正的大欢喜，一定是相聚之喜。

时常一个人独饮，想着在这夜幕之下，必定也有一个人，坐在另一处独饮的局中。无论大雨滂沱，抑或大雪纷飞，一群人相聚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这么些年，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很多人，走过很多人，路过很多人，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时刻，却有着同样的欢乐。兄弟们，姐妹们，朋友们，同事们，他们仿佛如同约好了一般，在你的生命中出现，路过，消失。快乐或者欢喜，多半是需要有人分享的。你能做的就是享受过程，却无法维持终老。所谓“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北归去，淮上对秋山”。等到溪水打湿脚面，山峦隐去天空，你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而身边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你终于感受到在这世间的轻重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你患得患失的这一生，没有一个温暖的局来照耀，这将是怎样的悲哀？

所以，季节变换，冷暖自知；簪盍良朋，杯酒言欢。最终的剧情应是：一个人加衣，众多人进食，这才是人生的大欢喜。不惑之年，悟到这些个欢喜，生命中那些明亮的东西才会逐渐透彻起来，好把永恒的爱继续深藏。

梁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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