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河
第一场雪终于还是来了,是新鲜的雪——乘着新年马车来的,能不新鲜?
雪在我的窗前,一粒一粒的碎屑落下,我的灯光托不住一粒雪。它们看都不看我一眼,它们有自己的归处,地上的灌木丛,还有草坪,先落下的雪在等着它们,凛冬已至,雪也是要抱团的。
雪从一个家,飘向另一个家。
我在城市的时候,雪不愿驻足,只有回到乡下,雪才挨挨挤挤地往我家里跑。
少年拉开屋门,哗啦一声,门口堆积的雪向着屋里的温暖砰然倒下。少年为之一惊:刚刚在梦里的雪,怎么都跑到门外去了?是少年惊扰了雪的梦,还是雪一夜都在田野里奔波?
少年走到屋外,院子里留下他深浅不一的脚印,鸟便扑棱棱地飞来,在少年的脚印里寻找夜里遗落的粮食。
少年小小的身影立在院门之外,他已分不清哪是父亲的菜园,哪是正在生长的麦田,他只记得,菜园和麦地只隔着一条细细的田垄。一夜之间,雪像一只硕大的手掌,抹平了菜地和麦田的界限,还有更远的麦田。天地一片混沌的明亮,无遮无拦,连同更远的河堤,以及河堤下的河面,此刻,都该被雪覆盖了吧。
那个少年心里漫起一丝忧伤,本来,他是计划要去河堤上扫树叶的。河堤上的阔叶杨光秃秃的,像白色画布上勾勒的线条,树叶遍布河堤,清冷的早晨,该把那些树叶收拾回家。他喜欢扫树叶时“沙沙”的声音,尤其在有着薄雾的早晨,细碎的声音是他和自己的对话。
雪隐藏了树叶,也消解了少年的计划。
他有些无所事事,突如其来的雪让他有些不适应。
从他记事,院子旁边的马路上,总是在冬天留下两条深深的车辙,如同两行铁轨。铁轨是钢铁的,冰冷,属于城市和远方,乡下的车辙是泥土的,太阳一晒,说不出的温暖。马车咣咣当当地驶过,变成了一个黑点;牛车吱吱呀呀地碾过,也变成了一个黑点。下雪的时候,车辙隐藏在厚厚的雪下,行人并不陌生,无论是马车还是牛车,一样从容地顺着车辙回家。雪可以掩埋一切,唯独埋不住回家的路。
下雪之前,父亲已经给家里每个人编了一双麻窝子,用麻绳系着,像从地里收获回来的大蒜。那些麻窝子挂在西屋的山墙上,等雪的日子,兄弟几个对着麻窝子指指点点,谁都能准确说出哪一双是自己的,每一次指点,都是对雪的一次祈祷。
雪终于来了。
父亲将麻窝子从山墙上取下,我们欢呼着冲向它们,急不可耐地套在脚上。
父亲在一旁,抽着香烟,一只手抄在裤兜里,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霜降之后,河岸上的芦苇开始枯萎,芦苇花一片苍茫,父亲佝偻着腰身在芦苇间出没,芦苇花是白的,父亲的头发灰白,和天空一样的灰白。父亲用镰刀割下芦苇,打捆,并不急于拉回家,而是放在河边晒干。空闲的时候,父亲坐在院子里的一条长凳上编麻窝子。用一块木板,根据每个人脚的尺码锯成相应的大小,用刀削成鞋底的形状,再用钻头沿着鞋底钻一圈小小的空洞,把麻绳从小空洞里穿过去,经纬交织,最后收口,就成了麻窝子。为了保暖,仅有麻绳是不够的,必须把芦花和麻绳一起编制进去才能密实,防风又暖和。
父亲编麻窝子时,骑坐在长凳上,麻绳轻柔地在他手里翻飞,加入芦花的时候,总有细细的芦花飞起来,再落在父亲的头上和身上。半天下来,父亲身上落满了芦花,一副冒雪归来的样子。
后来读书,才知道芦苇还有个诗意的名字,蒹葭。《诗经》里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读出来好听,但很陌生,不是我们嘴里的芦苇,也从不生长在我们熟悉的河边。我们的河边,长满了芦苇。
我们穿着麻窝子,凭着对村路的记忆,从一家走到另一家,用脚印把一家一户连接起来。更多的孩子从家里出来,互相看着脚上的麻窝子,争论着谁父亲的手艺好,打打闹闹地散落在村庄里。
太阳便晕黄地挂在东边了。
炊烟开始升起,青灰色的烟越发显出雪的洁白。
直到各家父母站在家门口喊着自己的孩子回来吃饭,我们才从河边、从麦地深一脚浅一脚回来。村里的路上,立刻变得凌乱不堪。
有雪,每一个冬天才饱满丰润,每一个村庄才能凸显平日里觉察不出的热闹。
后来读《三国演义》,读《水浒传》,总觉得书里写的雪要比我们平日里见到的雪浩大。看“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杆花枪,一壶冷酒,一片白花花的山林,一座破败的古庙,那才是快意恩仇的所在。手刃仇人之后,林冲突然失去了方向,他抬头看天——“看那雪越发下得紧了”,我们读了,心都融化了。
刘备、关羽、张飞去拜见高卧隆中的诸葛亮,一条山阴道上,大雪飘飘洒洒,三人恍恍惚惚,忽然看见一个老者,骑着一头毛驴,携着一壶老酒,踏雪行吟而来。我想,那时,刘备他们肯定精神为之一振。老者是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人是不是隐士不重要,老人口中吟的诗却大好,“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舞,尽改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长空阔,毛驴小,江山旧,梅花瘦,如果是诗人见了此情此景,定当披衣下马,从此消解了英雄心,一个转身,归田园去。但刘备不是诗人,是枭雄,枭雄可以横槊赋诗,也可以对着隐逸的景色陡生一统山河的壮志。“乱银堆满卧龙岗”,原就是给刘备准备的。
书是一艘船,也是一张票。书读多了,离家就远了。
在城市生活久了,心就变得小了,都知道冬天是要下雪的,但每一次雪来,都会引发无数惊叹。天才开始阴沉,微信圈里就有了某时某刻下雪的预告,于是有人握着手机,盯着屏幕,痴痴地等,等雪来,等着拍一张稀稀拉拉的雪景。
这样的雪,不是下在田野,不是落在屋顶,是下在网上,是“互联网+雪”。
雪来了,人们一边通过手机欣赏雪景,一边关紧门窗,把寒冷关在屋外,也把雪花放逐在另一片天地。
像这个晚上,雪开始纷乱地下着,我忙着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统统搬进屋里,花草们太娇贵,经不起寒冷。小的时候,在乡下,人们把那么多麦苗都扔在雪地里,谁听说哪一棵麦苗冻坏过?
公元1632年12月,杭州大雪,住在西湖边的张岱突然生出赏雪的情致。于是趁着夜色,乘一叶小舟,披一领大氅,携一盆炭火,向西湖中央摇去,远远看见“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这才是真正的赏雪,会人才会赏雪。
赏雪,是要有心境的。一个人可以独自踏雪,寻一方静谧和幽思;一群人可以结伴赏雪,志同道合趣味相投,图的是甚欢的相谈。
张岱是幸运的,在雪夜的西湖之上,他全做到了。
张岱到了湖心亭上,已“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于是三人同饮。饮酒的时候,话当是不多的,雪夜偶遇,有雪打底,话本来已是多余。回程时,摇船的艄公喃喃说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看看,置身于那样的情境之中,连艄公也成了诗人、哲人。
此刻,外面雪下得越发紧了。合肥没有西湖,酒是有的,酒本来就该是雪的标配。有朋友在微信里发出雪夜喝酒的邀请,看看窗外寂静的夜色,这的确是个诱人的念头。朋友在城北,我在城南,想想要穿过一座城市去喝一场雪酒,大费周章,一念刚起,一念已散。
终究不是张岱,成就不了一场雅致。
合肥刚开始飘雪的时候,我的朋友李丹崖正行走在亳州的小巷里,看到“雪落在老街的怀里”。他说的老街,是亳州的老城区留存的几条手工业街道,有着青色的砖青色的瓦,有长条石铺成的路,还有尖尖的屋顶。雪堆积在瓦屋的顶上,才好看,才是中国画。丹崖是个作家,被雪拥抱的老街,在他眼里,就是他的“夜色山河”。
在他的夜色山河里,他可以随便走进一家小店,叫一碗滚烫喷香的羊肉汤,撒上足够多的香菜末和葱花。屋外雪水淋漓,屋内丹崖微汗涔涔。这样的山河,谁不怦然心动。
我的夜色山河在哪里?
城市下雪的时候,只能独自待在书房里,人的思绪也是散的,最适合的是读闲书,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漫无目的地翻着,每一个字都是纷乱的雪花。
但文字照亮的,只是眼前的一点,倘能像张岱那样雪夜泛舟,才能让大境界豁然开朗。
所以,雪夜读书,是容易白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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