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菜记事 高 峰

这两天，街头巷尾突然出现许多卖腊菜的——噢，冬天又来了。

以前在乡下，秋天，家院里的味道不太好闻，那是因为喂养了一年的家禽牲口还没有宰杀，屎粪横流。但到了腊月就好了，就闻到香气了。因为它们都已变成了南墙上晾晒的流油的美味，美味金贵，到了年下才能享用，平常下饭的还是大路货，母亲腌制的腊菜。青葱的腊菜成捆地挑回来，洗净、晾干、切碎、揉盐、入缸、捣杵、压石……我是吃腊菜长大的。

我有一个年岁稍长，估计也是吃腊菜长大的兄弟，乡土出身，为人忠厚，在单位给领导开车。一次俩人去合肥，中午领导吩咐点菜，他想来想去，点了这几样：雪菜肉丝、雪菜烧肉、雪菜炒千张。服务员问要不要再来个汤了？他说：那就来个雪菜鸡蛋汤吧。一顿饭，把领导吃得满脸的“雪花膏”。

现在城里，讲究养生，腌的咸的，有致癌的亚硝酸盐，都忍痛割爱或敬而远之，唯有腊菜是个意外，仍然盘踞在百姓的餐桌。寿州城弹丸之地，城里居然还有两片菜地，东园和西园，但十分奇怪的是，我没有看到种腊菜的，也许是菜地金贵，不值得种这种不值钱的菜。种腊菜的都是周边的农人，天一冷，架子车、带斗的电瓶车、手扶拖拉机，腊菜从四座城门进来，不进菜市场，腊菜是沿着街巷叫卖的菜。

前日早晨上班，就遇到三个卖腊菜的。一个是在北大街，显然是从北门进来的，一个胖头胖脑的小男孩吃力地拉着架子车，车上腊菜不多，北大街年久失修，凹凸不平，旁边跟着一位挎着书包的老奶奶，时不时推一下车子。在这个寒冷的早晨，这是个温馨的场景，估计是奶奶卖菜与孙子上学同路，奶孙俩匆匆身影，写在脸上的喜悦神情，瞬间照亮我心，也映亮半条大街。不要说贫寒，也不要说孝心，这样的言传身教，长大出来，绝对是个好孩子。

在大卫巷口，一对白发老夫妻将“突突”乱叫的手扶拖拉机拐进巷子，靠边停稳息火，满满的一车腊菜，用稻草捆扎得非常精致。男人歇息，掏出纸烟点着，女的又在地上铺了一张蛇皮袋，放上一小堆紫色的扁豆和几个不太周正的青皮南瓜。冬天来了，万物枯萎，除了腊菜，这也许是将就着拿出手的地里的最后的收获。男人坐在车帮上，女人扶着车把，眼睛盯着来来往往，匆匆而过的人流，旁边就是一个早点摊，卖的是烧饼和绿豆圆子汤，这边的冷冷清清与早点摊那边的热气腾腾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这样想，这是一对劳动着的幸福的老人，他们不需要怜悯，你也不要小看他们，寿州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腊菜养人，说不定他们的儿孙中就有名牌大学的博士和上海滩上大老板。

“可有买腊菜的？可有要腊菜的？”中午下班，在税务巷，又遇到早晨那个开着带斗电瓶车卖腊菜的女子，她戴着头盔，面前披一件脏兮兮的挡风的黄大衣，一车腊菜几乎没动。此时，她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嘤嘤哭泣，样子十分悲伤，又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我站在两位劝说的老妪一旁。原来，这又是一个因腊菜引发的温暧的故事。眼前关门闭户的是贫寒人家，有一位大娘靠腌腊菜、卖腊菜过活。大娘腌制的腊菜，色泽微黄，酸咸适中，成为寿州城中一绝。许多外出打拼的人，成坛成瓶的订制，在异乡慢慢品偿这种能长期贮存的乡愁。因为每年卖腊菜，是“老主顾”，这位乡下女子与城里大娘由熟识到交情，建立了情同母女的深厚情谊。每年腊菜收获之后，她首先想到的是大娘，腊菜价贱，却年年守约。早晨路过大娘家时，连喊几声，大门紧闭。卖了一圈后，她又折回来，上前拍门，还是不见人影。这时，旁边有位妇人上前说，老人立冬那天“走了”。女子一听，先是一愣，紧接着两眼汪泪，捂嘴哭泣起来，边哭边诉，本来今年都不想种腊菜了，要外出找工，因为大娘，我也不图卖腊菜挣多少钱，只是很惦记着贫寒的大娘，我没有娘了，我把她看成自已的娘，因为腊菜，每年相约，见上一面。秋天的时候，我还打了一回电话，告诉她，今年腊菜长势好，劝她累不动了，少腌一些，不想就这样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收住哭泣，喃喃自语：大娘不在了，明年我也不种腊菜了。于是开动车子，驼着没有卖完的一车腊菜，从巷里上街，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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