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查湾（三） ——致海子的父亲

舒洁

2017年5月21日上午，在查湾海子故居，你坐在门厅，坐在一把陈旧的椅子上。你面对门外。在一条乡间水泥路的对面，就是海子纪念馆。你望着，神情宁静。你就这样望了整整二十八年！

那一刻，我来了。我可以感觉到涌向你的阳光，就如海子的诗歌，那些温暖的语词。一个将生命献给了诗歌的儿子，土地的儿子，你的儿子，他的生命终结在二十五岁，永远的二十五岁！我不敢想象，这个事实对于你，是多么巨大的悲痛。

在水泥路边，我就看见了你。那是一段无限艰难的距离。我知道，我出现，我走向你，我即将带给你的往昔的记忆，你肯定感觉陌生--那是二十岁以后的海子，北方的海子；在很多方面，尤其是在精神层面，你不了解的海子。我知道，只要我对你说一句，你就会感到剧痛。因为，你是海子的父亲，守望查湾的父亲，你一直渴望海子归来，这是你醒着的梦。

就如雕像

我看见你的眼睛

看见火焰，在宁静中燃烧

我走向你，我的脑际出现这三行诗歌，这是给你的献词。

走进低矮的房门，我蹲下，我拥住你。那一刻，我在心里对海子说，我来啦！我已经拥抱了父亲！我是记得的，你的身躯在抖动，你用冰凉的双手握住我的手，你看着我，我能听懂你的唇语。

你，父亲！你在怀念与悲痛的时间中老了。你的鼻孔中插着输氧皮管；你背倚屋宇，在一面墙壁上，我看见海子年轻的照片；毫无疑问，在你的记忆之海，这些照片是活着的！是移动的、成长的岛屿；而你，是守望灯塔的父亲，你在盼归。后来，在二十八年时间里，你的儿子，那个已在天国的杰出的诗人，他的每一行诗歌都如汽笛声，昼夜鸣响在你的耳畔。但是，你再也没有发现海子的身影。在另一个意义的海上，海子消失了。

五月，查湾田野一派翠绿。

你，父亲，守望者，在色彩交替变幻的自然中变得沉默。你用心在说。你知道，只有这样，你才能感觉存在，在生者与亡灵之间，你才能找到相遇的通途。

你是诗人的父亲

接近你，接近

伟大不竭的诗歌血脉

接近一个源头，被寂静感动

大爱大念大悲无声

面对你，我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时间与悲苦的磨砺，会使一个男人变得坚毅。你就如此。

那天，家人说，已经很久了，你拒绝与人在海子故居前合影。我可以理解你的心。作为父亲，无论你的心灵多么强大，在丧子之痛中，你心灵的折射都会呈现斑驳。我理解你。在你成为海子诗歌的远方之后，你就是他赖以依托的背景了！你应该相信，在海子最脆弱的时刻，父亲的形象就是山脉。

那天，我搀扶你走出房门，你和海子母亲坐在长凳上，我们站在你们身后。一个瞬间由此凝固。后来看照片，我注意到你的目光，是深邃的，像铁，那是你坚硬的品质。二十八年前，你从山海关接回海子的灵魂，你带着精神的儿子回到查湾，你为海子建墓、修墓、守墓，你需要这样的品质，以此支撑破碎的时间与怀念的屋宇。否则，父亲，你就难以承受。

你面对前方

面对年轻逝者的墓园

你已经不能走向那里

那里啊，你的儿子安睡

就如一个圣童

悲痛没有击垮你的身体，时间击垮了你的身体。在你身边，你坐着，我站着，感觉是在阅读一条河流。你是上游，海子是下游。海子先走了。有一天，你也走了，你将在远方与儿子相拥相融，你们终将归入浩渺之海，告别人世，以父子的名义共同完成人间的记忆。对于你，这是幸福。

活着，在怀念中，我懂得什么可以触碰，什么绝对不可以触碰。在查湾，在我写作《永恒的查湾》时，我没有与你谈海子。回忆起来，在那几天，我与你谈时节，谈人这一生，真的不如一棵香樟树活得久远。面对你，我的语言居然如此贫乏！关于海子，关于北京的海子，他的一些片段，被我有意略过。我恐惧刺痛你。如果那样，我比你更痛。

父亲，在查湾，你的强大悲怜的心灵震撼了我！你是诗人海子的父亲，你所象征的查湾，是一尊雕像，是诗歌中最生动的语言，是忍耐，是坚守，是我的崇敬。

北方的海子

你年老的父亲，他在南方

不敢回望你离去的三月

在你的降生地

他即将走完守望的时光

海子四弟查舜君陪我们去了海子墓。舜君少言寡语，这一点像父亲。我们回到老屋，回到你身旁。母亲让舜君为我泡茶。依然是在门厅，你依然坐在那里，依然在静静凝望。你的眼前乡路横亘，就如天河，你与海子坐在两岸——只有心灵，你们，父与子，在灿烂的天光中对语。那一刻，看着茶杯杯口飘起的蒸汽，我突然想，作为父亲，每天每天，你不是在守望，你是在用心持续一个仪式。你的长子，那个杰出的诗人，就这样活在你的仪式里，像茶一样呼吸。

关于海子墓地，我没有对你说只言片语。面对你，我的恐惧是，语言的刀锋不会伤及你的肉体，但会伤及你的灵魂。

在完成长达二十八年的心愿后，我与你和海子母亲告别。我对你们承诺，我很快就会再来。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知你的注视

我能感知，你的黑色的夜

雨中的查湾，香樟树下的守望

从一月到十二月

火的翅羽劈开寂静的时间

2017年8月7日上午，时至立秋，我兑现诺言，再次来到查湾。令我震惊的是，时间流逝不到三个月，海子父亲查正全就已卧床！那位习惯坐在门厅面对海子纪念馆的父亲，如今躺在那里，开始接受天堂之子的注视。

你，父亲，躺在你的四个儿子出生的床上，躺在你和妻子操采菊当年新婚的床上，用最后的毅力与时间和病魔搏斗。你的鼻孔里仍然插着输氧管，你一身布衣，很干净。从你的表情上，我没有看到痛苦，尽管你忍着病魔的摧残。你的形象让我联想广大中国乡间里的父亲们，你们质朴、勤劳、踏实，善良、节俭，你们是华夏文明中最重要的部分；或者说，是你们的存在，养育了华夏文明。

这一次，我坐在你的床边，我轻轻抚摸你裸露的小腿。我几乎不敢与你对视。你的双腿已经变形，肌肤清凉，骨体清晰可见。是的，那是骨头，是腿骨，你的儿子海子在诗歌中描写的人的骨头！父亲，我知你痛！我也痛。

尘埃

在尘埃中起落

冰峰切开一角天空

时间，切开大地的记忆与悲痛

往昔不远。

在你三十六岁那年，你用坚实的肩膀扛着五岁的海子，到高河公社露天大戏台，参加背诵比赛。……

1979年，你把十五岁的海子送往合肥，因家境清寒，你无力再送儿子到北京，你依依不舍，让尚年少的儿子独自乘火车前往北京大学。……1989年，已过天命之年的你，从山海关轻轻捧回儿子的骨灰！不久，你把海子在昌平的全部书籍带回查湾，这是活在书中和遗物里的海子，是你感觉儿子气息的方式。2004年，你用海子稿费重建海子故居；由此，你成为海子故居的看护者，海子墓建造者，守墓者，修墓者。你真的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你养育了天才的海子，你为中国诗歌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

现在，你躺在床上了，你累了。你，父亲！此一生，你无愧父亲这一仁慈伟大的名词，你会被未来的诗歌深深铭记！

在时间的缝隙中

与你再度相逢，父亲

八月站着，你躺着

我坐着，倾听你的心声

再来查湾，海子二弟查曙明也在家乡。临近中午，曙明在厨房给父母烧菜，四弟舜君在新建的房子里劳作，这个建筑将成为海子艺术馆。晚上聚餐，我见到从工地赶来的三弟训成。再次见到海子的三个弟弟，我内心感慨：独缺一人！

2017年8月8日，我们开车到查湾旧屋接母亲操采菊去天柱山。曙明说需在家陪父亲；训成、舜君两兄弟忙碌，让堂姐查平生陪母亲同去。我第一次到查湾时，就是平生等陪同。

那一刻，父亲，我再一次与你告别。你躺在床上，我站在地上，海子的照片挂在墙上，阳光飘在天上。我对你说，年底前，我会再来看望你！你对我点头。我很矛盾，我希望你挺住，又不忍你痛苦。那一刻，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们告别，竟然如此惜言！转身别你时，我强忍住泪水，就如永别。

海子，这就是你今天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他活着，一个靠精神行走的人，躺在你出生的床上。

此刻

我听星海有序，天籁回声

地球大海起伏

我听你的生命

在查湾，深怀感动

在天柱山，我与兄长毕胜学、侄儿张庆登上雨中的天池峰。望着巍峨群山，父亲，我深信其中的一座峰峦是你！是你的大爱与坚忍，让我获得一刻彻悟。我在心里说，亲爱的父亲，我为你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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