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石俺老家方言称谓祖母为婆婆,而不是奶奶,当地人在发音上与妻子称丈夫母亲的婆婆是有区别的,前者发音用轻声、后者用重音,所以不用担心听的人不明白,如果是外地人就不好说了,这是必须首先说明的。我记忆中的婆婆是一位精明利落的老人。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那辈人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现在有人说那次灾害是“七分人祸,三分天灾”酿就的,也有人说是“七分天灾、三分人祸”造成的,这笔历史陈账到底应该怎么算,留给史学家去研究吧。但在我的幼年时代确确实实经历了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
回忆这一时期,不得不提及始于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吃饭不要钱,大办集体食堂”的“吃大锅饭”时期。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那些热闹红火的场面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个个记忆的碎片,有的依然清晰,也有的已经模糊了。记的全村(生产大队)共成立了四个公共食堂,一个生产队一个,全生产队的一百多号人都在一个大锅里吃饭,天天都像办红白喜事一样热闹,这让还是孩提的我心里感觉挺美,经常充当家里去食堂打饭的角色。各家各户多年积攒的粮食都收在一起,有米有面,油盐酱醋啥都不缺,祖祖辈辈习惯了口省肚减的农民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在大食堂里那是上顿饼、下顿面,胡吃海喝,鼓着肚皮猛造。只是,这种美好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我们村里到了1960年,艰难的岁月终于开始了。
食堂被迫解散了,家家户户又要自炊自食了。而锅碗瓢盆都被收走炼钢铁了,粮食也被集体食堂收去糟蹋光了,那年丰收的庄稼小麦、玉米、地瓜、花生,竟然没有组织收回家,全部烂在山上。家里吃饭是一天比一天困难了,顺口的面饭包括小麦面和玉米面饭难得吃一顿,日常主粮不知何时彻底变成了地瓜和地瓜干。我和许多人一样,地瓜和地瓜干吃多了,胃酸一个劲地烧心,即使这样有吃的也就很不错了。城里人在最困难时期每天还供应三两粮,而农村到了最困难的时候,家中已是徒有四壁、粒米不存了。天寒地冻的日子,大人孩子到山上复收,把冻地瓜、冻花生揽回家,把干枯的白菜帮、萝卜叶、葱叶捡回家,用水浸泡去味后作成团子吃。春天里,大人小孩四处挖野菜,扒树皮,回家熬粥充饥。实在没有东西吃,将玉米棒、花生壳粉碎了掺在地瓜面里蒸着吃,人吃了大便解不下来,要用手掏,那个难受劲可非同一般,村里就有人因此命丧黄泉。
我幼年时对婆婆印象不深,因为上世纪50年代末婆婆离开老家到安徽合肥市与大伯一家住在一起。就在“三年自然灾害”我们家生活最困难时,1960年婆婆却从合肥大伯家里回到农村,究竟是何原因不得而知。那时我们全家九口人,加上婆婆整整十口人,在村里算得上是人头多的大家庭之一。那时婆婆60多岁了,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找医生,经不起折腾,父母亲总是变着法把家里最好的东西做给婆婆吃,但又怕我们这些孩子馋得慌,便将婆婆与我们分开吃饭。我们家住的是五间老房,婆婆吃饭,都是母亲亲自将饭送到婆婆自己的东屋炕头上,我们一家子则围挤在堂屋一张小饭桌上吃饭,堂屋与婆婆的东卧室隔着房门和门帘,谁也看不到婆婆吃的是什么饭。
婆婆回到老家,可以说吃饭成了一家最大的负担,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婆婆其实是我们家的最大福星和救星。说到这里,必须感谢我的姑姑和姑父。我唯一的姑姑上世纪40年代嫁给邻村的姑父,结婚后姑父就到香港给人打工了,在50年代将姑姑和表哥接到了香港。姑姑十分孝顺,到了香港后,知道家里生活困难,不时接济家里,记得小时候,我们都穿过姑姑寄来的新的、旧的衣服,连我上小学时的书包都是姑姑寄来给姐姐、哥哥用过,又传给我用的。至今记得那是一个多层绿色、镶有铜钮的帆布书包,特别结实耐用。她寄来的一床毛毯,大哥用了多年,我参加工作时大哥又给了我,至今我还珍藏着。
就在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我们突然收到姑姑从香港邮寄过来的一袋面粉,雪白细腻的麦粉,我们称之为“洋面”,全家人如获至宝,我们这些小孩子更是垂涎三尺,这点面粉,以当时全家的饥饿情况,用不了几天就会一扫而光。但很快“洋面”就不见了,“洋面”被父母藏了起来,而婆婆炕头上每天有了一个白馒头,甚或面条和水饺。当然,开始这些东西我们是看不到的,每天都是我们不在家时由母亲做给婆婆吃的。
面食的秘密是被婆婆自己暴露的。吃饭时,父亲不许孩子到婆婆屋子里去,说是不许打扰长辈吃饭,这是家里的规矩,谁也不能破坏。父亲家教是十分严厉的,小时家中个个孩子都十分惧怕他,他说的话那就是圣旨,没有什么理由不理由的。婆婆最疼爱的是二哥,那时二哥正是半大小子,有什么事情要办,婆婆总是喊二哥跑跑腿,吃饭的时候也常常会叫二哥到屋里去,二哥每次出来都是一脸的高兴,但从来不吱声婆婆叫他干什么。
后来婆婆不仅叫二哥,几乎每天吃饭时或饭后都会轮换将一位孩子叫进她的房屋,慢慢我也排上了,才知道原来进屋有好饭吃。有时是馒头,有时是水饺或面条。婆婆说,她饭量小吃不了,你来帮着吃了吧,就在屋里吃,不许拿出去让别人看见。往往是一个馒头,婆婆仅仅吃了半个,一碗水饺或面条,婆婆只吃了半碗,就给了叫进屋的孩子吃了。半个馒头、半碗水饺或面条,对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来说,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眨眼就吃了,确实像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啊,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就吃下肚里了。今天的科学家研究上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出生的人,说这些人都有饥饿基因,导致今天的过量饮食,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那个年代,越是食物紧缺,越是吃得多,总也吃不饱,村里曾有人打赌,一口气吃下十几个菜包子,一顿喝下一大盆面汤(即面条)。
慢慢的兄弟几个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每天吃饭都希望婆婆喊一声,“小某某进来,帮我做点事”。婆婆叫谁虽无一定规律,但每个人的表现是很关键的,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婆婆的目光注视下,最近谁比较勤快、干活多,哪天看到谁身体不舒服、谁饿得打不起精神,她一准会叫谁,偶然有哪个馋嘴猫伪装一下,引起她的注意,也会得逞,但不大会连续出现,因为婆婆具有极强的观察能力,而且一旦被她发现,惩罚就会降临你的头上,连续多天不理你。她常说,一个人不能吃独食,不能光顾自己,要想着别人,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哪怕只有一口饭也要和别人共享。她不准兄弟争食、攀比,大的要让小的,体壮的要让体弱的。后来全家七个孩子,特别是姐姐、大哥、二哥他们都明白,不是婆婆的饭吃不了,而是婆婆从嘴里省下来,给我们这些孩子吃,所以他们都尽量不吃婆婆的饭,让给我们三个嗷嗷待哺、身体弱小、年龄仅相差两三岁的小弟享用。这件事后来父母也发现了,没有为此责怪谁,其实是心里默许的。
每当姑姑寄来东西,婆婆会叫家里识字的人立马写信给姑姑。姑姑寄“洋面”,一般每次只寄一袋,每次寄来当天,婆婆就会督促家里人回信。“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回信都是父亲和哥哥写的,我不知道父亲和哥哥是怎么写的回信,轮到我写回信已经是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的事了,我从上小学大约从三四年级开始,就代婆婆写信,我写的回信都是婆婆口授的。婆婆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她的口授却言简意赅,而且文绉绉的,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字不提,每次口授写完后,都要读给她听一遍,有不合她心意的,马上要求你修改。开始写信时,我有许多字不会写,经常写上拼音或别字,后来学会查字典,一般的信我可以很轻松的写好。经过我手写的回信,婆婆口授内容基本都是这样:
女婿及女儿:
见信如面。
寄来的某某东西收到了,让你们挂念了。我及家人生活均好,请你们放心。家中什么都不缺,不要再破费了。你们出门在外不容易,要善自珍重。我身体尚好,请勿惦念。
母亲某年某月某日
我当时一点也弄不明白,家中饭都吃不上,她的身体又极差,为什么不张嘴向姑姑诉诉苦,让姑姑多接济接济家中,哪怕多寄点“洋面”也好。如果你冒然问婆婆,婆婆就会训斥,“小孩子戛戛不懂事,不许多嘴”。后来我才明白了个大概意思,原因主要有两点,一点是婆婆特别要强,不想让女婿女儿为她多操心,另一点是当时家中有海外关系是受监视的,据说往来信件内容是要被检查的,如果向国外泄露国内情况、有不满言论是要被问罪的。
我的姑父姑姑并不因为她的平安信而停止寄东西,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姑父姑姑到底寄来了多少“洋面”和东西,今天父母和婆婆都已经不在了,谁也说不清楚了。不过,我们村有些人没能熬过这三年,而我们家安然无恙,都健康地活了下来。后来情况好转了,姑父姑姑不寄东西改寄港币了,一般一次寄100港元左右,我们家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有外汇的家庭,婆婆不仅用这些钱填补家用,还资助独身一人在家拉扯病女儿的大伯母生活。那时用外汇券可以购买许多国内紧缺的物资,婆婆让父亲用外汇券购买木料为大哥盖了结婚用房,还购买了自行车和缝纫机,这些东西在60年代的农村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件家当。我们这难道不是享用婆婆的福分吗?当然更是沾了姑父姑姑的光。
除了日常由母亲为婆婆做的小灶饭外,婆婆身体好的时候,很愿意自己亲自下灶做饭,面条、水饺、汤圆样样做得精细可口,味道独特。她做的饭菜我们总是吃不够。就说包水饺吧,她擀的面皮又薄又匀,包得水饺因调馅不同而形状也不同。记得有元宝水饺、麦穗花边水饺、圆形葵花水饺、三角水饺、月牙水饺等等,一个个就像艺术品。那时白面紧缺,她可以用很少的白面与地瓜面包饺子,小麦面颜色白、有劲道为表皮,地瓜面颜色黑、又缺乏粘性为里层,合在一起制作饺子皮,包的饺子又漂亮又好吃。这个方法她也用来包包子、蒸馒头、蒸糕,粗粮细作,外观漂亮,营养可口。特别不同的是,她包的饺子都是手捏的薄边,不是用双手拇指对挤的厚边,她说手捏薄边、状若元宝的才能称为饺子,那种双手拇指对挤的只能叫箍扎,是上不了宴席的。当然这都是后来生活渐渐好起来,她才肯露露厨艺。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她从来不动手,那时她说吃饭不能穷讲究,有什么吃什么,吃饱了就是好饭。
婆婆常常念叨,等姑父姑姑回来,她要亲自动手做几顿好饭给他们吃,谢谢他们为家里做出的贡献。姑父姑姑终于没有再回老家,开始是由于国家不开放回不来,后来开放了,他们已身老体衰经不起折腾了。他们全家后来从香港移居美国纽约。1999年8月我因公出访美国,本来打算前去看望当时还健在的姑姑,不巧公务耽搁未能见面,仅仅留下国内带来的一点礼品放在纽约领事馆,请表哥取回,聊表心意。2011年7月我再次出访美国,这次在纽约见到了表哥,但姑父姑姑均已离开人世,他们的大恩大德再也难以报答,成了我们全家人的一大遗憾。我在表哥家中听他讲,他们家上世纪60年代在香港,由于只靠姑父一个人打工,姑姑没有工作,他还在上学,生活也并不富裕,但姑父姑母十分想家、爱家,惦记着家中的老人和亲戚,省吃俭用把能寄回家的东西都寄回老家了,寄往老家的大大小小的邮包都是他去邮局发出的,至今记忆深刻。
婆婆原本是福山区东厅村于姓的大户人家,名字无人知晓,户口簿写的是柳于氏,自幼知书达礼、心灵手巧,生于农历1892年9月7日,逝世于农历1971年12月1日。爷爷是在我出生第二年去世的,记忆中一点影子也没有。婆婆与我们全家生活在一起,直至逝世也没有离开,她的豁达开朗,她的勤俭持家,她的善良智慧,她的与人为善,她的干净利索,她的精美烹饪,都深深影响着我们,她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赐予我们的一饭一粥,尤其是做人做事的朴素道理,影响了我们一生,令我们深深怀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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