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尘世烟火气息的“归隐”

我喜爱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只是一些个人的偏好。我讨厌太多所谓上等人的没心没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频繁交往中越来越常见的无话可说，也只是一些个人的怪癖。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连自己有时也不喜欢。我还知道，如果我斗胆说句心中的一切，我更会被你们讨厌甚至仇视——我愿意心疼、尊敬以及热爱的你们。这样，我现在只能闭嘴，只能去一个?

《山南水北》   韩少功 著   作家出版社

2007年，《山南水北》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对此篇散文集的获奖评语：一部壮观的散文长卷。韩少功将认识自我执著地推广认识中国，以忠直的体察和宽阔的思考，在当代背景下发掘和重建了乡土生活的丰沛意义。本书自2006年出版发行，受到读者一致好评?

我们介绍过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也推介过台湾作家陈冠学的《田园之秋》。不论《瓦尔登湖》还是《田园之秋》都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意境，至少在读者方面，会不由自主沉溺或者向往这样一种世外桃源。那么，有没有一种隐居，说归隐，依然是充满人间烟火的味道，依然给我们在“人间”的喜怒哀乐。读来读去，遇见韩少功的《山南水北——八溪峒笔记》，阅读此书，正如作者所说的，“扑进画框里来了”，但这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山清水秀，不是一目了然的乡村图画，而是包罗万象的“清明上河图”，甚至还不止……

乡村也是江湖 自有一番人情事

韩少功写道：“我生性好人少而不是人多，好静而不是好闹……我居住长沙或海口的时候，也总是选址在郊区，好像城市是巨大的漩涡，一次次把我甩到了边缘，只要高楼耸立的城市旋转得更快一点，只要我捏住钥匙串的手稍稍一松，我就会飞离一张张不再属于我的房门，在呼啦啦的风暴中腾空而去，被离心力扔向遥远的地方。”其实，很多在城市生活久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感受。

“我喜欢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我讨厌太多所谓上等人的没心没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频繁交往中越来越常见的无话可说……在葬别父母和带大孩子以后，也许是时候了。我和妻子带着一条狗，走上了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走过的路。”

韩少功的“归隐”绝不是心血来潮，正如他文章中提到，八十年代，妻子就在一篇文章中透露了“我们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回到乡村，是他们很久以来就盼望的归处。韩少功的“归隐”，是换一种方式，换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换一种自己喜欢的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方式生活。

从喧哗热闹的城市回归“很多地方见山不见人，任雀噪和蝉鸣填满空空山谷”的八溪乡，韩少功写道：“近些年，青壮年又大多外出打工，去了广东、浙江、福建等以前很少听说的地方，过年也不一定回家，留下的人影便日渐稀少。山里更显得寂静和冷落了。很多屋场只剩下几个闲坐的老人，还有在学校里周末才回家的孩子。更有些屋场家家闭户，野草封掩了道路，野藤爬上了木柱，忙碌的老鼠和兔子见人也不躲避。”可见，他要写的不是世外桃源的生活，而是实实在在的乡村生活。

韩少功把八溪乡称为“耳醒之地”，“寂静使任何声音都突然膨胀了好多倍。外来人低语一声，或咳嗽一声，也许会被自己的声音所惊吓……很多虫声和草声也都从寂静中升浮出来。一双从城市喧嚣中抽出来的耳朵，是一双苏醒的耳朵，再生的耳朵，失而复得的耳朵……”不是身心深入乡村，不是厌倦城市的繁华，如何会有如此深刻的“耳醒”？

城市是江湖，乡村也一样是江湖，人间处处是江湖，人在人间，便不能甩手告别江湖，所以，韩少功的“隐居”或者“归隐”生活，给我们描述的绝少世外桃源的“人间仙境”，更多是充满尘世烟火气息的人情世故，有对这一方水土，一方人往昔的回顾，也有对当下风土人情的记述。

《怀旧的成本》说的是韩少功原本想盖青砖瓦房，结果青砖烧制不成功，而城市有青砖，却已经成为昂贵的装饰品。最后，只能改用市场统一的红砖，结果，房子只能盖成红砖房。韩少功说：“成了我莫大的遗憾”文章写道：“怀旧是需要成本的，一旦成本高涨，传统就成了富人的专利，比如穷人爱上了富人的红砖之时，富人倒爱上了穷人的青砖；穷人吃上富人的鱼肉时，富人倒是点上了野菜；穷人穿上了富人的皮鞋时，富人倒是兴冲冲盯上了布鞋……”最后指出：“也许，眼下都市人的某种文化怀旧之风，不过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的商业价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开发着情感，推动了情感的欲望化、商品化、消费化。他们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贵的青砖，而且正在推销昂贵的字画、牌匾、古玩、茶楼、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亲变成高价码下的古装贵妇或古装皇后，逼迫有心归家的浪子们一一埋单。对于市场中的失败者来说，这当然是双重打击：他们不但没有实现欲望的权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记忆的权利，只能站在价格隔离线之外，无法靠近昂贵的母亲。”可见，人间处处是江湖，“归隐”的作家，并不能思想“归隐”，或者说，从乡村的新视角去看，去思考，他比以往更加清醒，更加明白。

回归田野 收回自己这一辈子该出力就出力的权利

韩少功说：“我怀念劳动。”他还说：“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好的作家是大树。大树的根一定深深植根于大地。好的作家，永远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比如：亨利·戴维·梭罗，比如：陈冠学。韩少功说，科幻小说预言，将来的人因为缺乏劳动，形如章鱼，一个过分发达的大脑以外，无用的肢体将退化成一些细弱的游须，只要能按按键盘就行。作家写道：“章鱼的形象让我鄙薄，一台形似章鱼的多管吸血机器更让我厌恶。这种念头使我立即买来了锄头和钯头，买来了草帽和胶鞋，选定了一块寂静荒坡，向想象中的满地庄稼走过去。”这里，作家有一段很感性的抒情：“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一口潮湿清冽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颗细胞。从这一天起，我要劳动在从地图上看不见的这一个山谷里，要直接生产土豆、玉米、向日葵、冬瓜、南瓜、萝卜、白菜……我们要恢复手足的强壮和灵巧，恢复手心中的茧皮和面颊上的盐粉，恢复自己大口喘气浑身酸痛以及在阳光下目光迷离的能力。我们要亲手创造出植物、动物以及微生物，在生命之链最原始的地方接管我们的生活，收回自己这一辈子该出力时就出力的权利。”多么痛快淋漓的一段话，可以想象作家心绪、思想与文字一起奔腾而出的狂喜，甚至连带着读者也仿佛意气风发和作家一起劳动在山谷荒坡之上，一起享受温暖的阳光，清冽的空气，一起享受劳动的快乐。这是一段活力四射的文字，是让坐着的我们，不由自主站起来，要走出去，想活动活动筋骨的文字。

除了激昂身心的文字，还有十分实用的治虫篇。从早知虫情，准确下药，防止误杀、绿色治虫也须权衡利弊等入手，详解了与虫虫的“恩怨情仇”。读来有趣味也长知识。

若不是真的养鸡，单凭一次体验，不会把《养鸡》写得如此惟妙惟肖，文章写道：“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院的幸福和腐败，每天早上一出埘，就亢奋得平展双翅，像一架飞机在鸡场里狂奔几圈，发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减速。但这架傻飞机虽然腐败，却不太堕落，保卫异性十分称职，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奋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目标。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绅士风度让人敬佩。”不是深入“鸡界”观察，哪能有这样细致的描写。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从“鸡群”联系到“人群”，写道：“‘衣冠禽兽\’一类恶语，在这只公鸡面前变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为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在这只公鸡面前也不堪一击。一只鸡尚能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红颜相好的面前，人间的好些雄性为何倒可能遇险则溜之和见利先取之？再说，这公鸡感情不专，虽有很多不文明之处，可挑剔和可责难之处，但它至少还能乱而不弃，喜新不厌旧，一遇到新宠挑衅旧好，或者是强凤欺压弱莺，总是怜香惜玉地一视同仁，冲上前去排解纠纷，把比较霸权的一方轰到远处，让那些家伙稍安勿躁恪守雌道。如此齐家之道也比好多男人更见境界。”文章情趣盎然，又不失理性的思考。另一篇《小红点的故事》也是写鸡事。小红点是一只和人亲近，却疏远鸡群的鸡。结尾处，作者写道：“它一天天长大了，拉在我家门前的粪便是越来越多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这只孤独的鸡。假如它哪一天要终结在人类的刀下，它会不会突然像人一样说话，清清晰晰地大喊一声‘哥们儿你怎么这样狠心\’？或者，它会不会眨巴着眼睛，流出一泓无言的泪水？那一天正越来越近。”你看，劳动的意义，绝不仅仅是见多识广，它可以涤荡沉淀思想。

记录所见所闻 乡村是故事与传奇的集散地

书中写道，一株金橘长得不好，农妇对作者说：你要对它们多讲讲话。你尤其不能分亲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你对它们没好脸色，它们就活得更没有劲头了。农妇还警告，对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点点，发现植物受孕也不能明说。文章还说，油菜结子的时候，主人切不可赞美猪油和茶油，否则油菜就会气得空壳率大增。楠竹冒笋的时候，主人也切不可轻言破篾编席一类竹艺，否则竹笋一害怕，就会呆死过去，即使已经冒出泥土，也会黑心烂根。这些玄事，三毛作品曾有描述。我记得，确实也有人告诉我，要多和自己种的花花草草说说话。另外，这里，我也添油加醋说一件身边事：孩子爷爷家院子有棵柿子树，早些年，结的柿子把枝干都压弯了。后来，爷爷搬来合肥，小院空寂了，结果柿子树也不结果了。想来，不论我们，还是动物、植物，都有自己的情感，都希望被爱，被关注……养孩子如此，养宠物如此，养花种菜皆如此。这一点，在书中也多有体现。

乡村是最接近土地的所在，乡村是原汁原味的故园，乡村更是故事与传奇的集散地。乡村没有作家，却又人人都是作家，他们的作品不是文章不是书籍，他们的作品在口口相传中流传。作家写村口神奇的疯树，记录山中异犬，描述寻找主人的船，写船老板、笑大爷、蛇贩子黑皮的传奇故事，也写乡村人的生活《各种抗税理由》《垃圾户》《上访者》《农痴》，有趣的《雨读》，可爱的《李家兄弟》，悬疑体的《疑似脚印》以及抒情的《月夜》《空山》《时间》等，一本《山南水北》，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梭罗的《瓦尔登湖》，也是陈冠学的《田园之秋》，还是乡村生活纪实，乡村人物谱，也还是劳动者手记。

应该说，这是一本包罗万象的书，作家以劳动的方式，回归田园，以农人的身份融入农人，安然地生活，安然地听闻山野的风，享受属于自己，也同属于大地万物的春夏秋冬。在平实的文字里透着贴近大地的欢愉与思考。劳动、聊天，又不乏思考的乐趣与收获，看得出，这样接近生活本真的状态，正是作家追求的。 

作家深入乡村，字里行间一直在思索在现代化的大背景下，我们的土地、天空、生命将走向哪里？我们的精神状态又将停留在何方？阅读本书，你或许会找到答案，或者说是答案的端倪。

晨报记者 李春

编后语：

《瓦尔登湖》寻它不易，《田园之秋》隐身不易，相比之下，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似乎更接地气与人气。文艺界一直提倡体验生活，但是，不可否认，一些人的体验生活像演员饰演角色，剧目杀青了，演出就结束了。而作家韩少功移居乡野，可以说是本色出演，是心甘情愿深入一种生活，融入一种生活。应该说，这样的生活不存在杀青，也不叫体验，它是人生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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