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母亲的信

◎姓名：王祥夫（鲁迅文学奖得主）

◎年龄：50后

◎现居：山西大同

母亲：

你去世已经有十多年了，但我觉得你是永远不会离开的，我只不过是不知道白天去了什么地方。到了晚上，你总是和我在一起，我知道那不过是梦。在梦里，对我说这说那，絮絮叨叨，我喜欢你的絮絮叨叨。你总是坐在我对面，容颜没什么变化。这么多年来，我真不知道你白天去了哪里，但一到晚上，你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忽然会出现在厨房里，在给我做饭，围着她经常围的那条围裙，在擀面条，灶台那边的水已经开了，蒸汽腾腾的。妈，水开了。知道了。你去放桌子。我把筷子和装满菜的盘子放在了桌子上，还没等吃，梦往往就醒了。再就是，你这天忽然又出现了，在窗外的花池子里舁了一株草茉莉，说要把它栽到花盆里去。你最喜欢那种鬼脸儿的草茉莉，也就是那种粉色的花瓣上有紫色的斑点的草茉莉，我说，这能舁活吗？你不说话，已经在往回家走了，走在我的前边。我紧跟在后边。你拄着拐，却走得很快，我怎么也跟不上，一眨眼你已经在那里种花了，再一眨眼，花盆里的花已经开了，开了许多。我忽然明白这是在梦里，我希望你在梦里多看我几眼，多跟我说几句话，但梦忽然却醒了，三星在天，是凌晨的时候。我坐起来，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再从那个屋走到这个屋，你的床还在，用过的床单，还铺在那里，用过的枕巾，也还铺在那里。我让自己躺在上边，我能闻到你的气息，眼泪却流了下来。母亲你究竟去了哪里？

那一天晚上你突然又出现了，带了一块很大的蛋糕，我说给我买这么大一块蛋糕做什么？走了远路了，满脸都是汗，而且有点气喘，你气喘嘘嘘地坐下来，坐在我的床边，已经是夏天了，我说热吗？赶紧喝口水，谁让你买这么大一块蛋糕？提这么大一块蛋糕走路？在梦里，我忽然生气了，每逢这种时候我都会生气，我不要你走远路，你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在外边走来走去，我气了，我大声说话，用很大的声音说。你的声音却很小，你明天要过生日了嘛，过生日总要吃生日蛋糕嘛？你看着我，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老四，明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吗。我在梦里才忽然明白你已经去世了，这不过是个梦。但怎么，你又会这么真真切切买了一块蛋糕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问问你，但梦突然已经中断，我再想和你说点什么都来不及，此时已是半夜。我把床头的日历拿过来看看，日历告诉我明天就是就是我的生日，我感觉我的眼泪已经怎么也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梦是什么？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梦是我们母子相会的地方，我想念你，我的母亲。

白天，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只有晚上，我才有可能和你相见。你离开我已经十载有一，寒往暑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我，只不过是白天去了别的地方，到了晚上，又会回来看我，容颜没怎么改变，对我的爱也没变。

◎姓名：碎碎（编辑、专栏作家）

◎年龄：70后

◎现居：河南郑州

妈妈：

我从未在母亲节的时候，对你说母亲节快乐。说这样的话总让我别扭，这不是我们表达情感的方式。但你却是很潮的妈妈，听说前不久还纹了眉，所以不知道，我的这一点会不会让你感觉遗憾。妈妈，这么多年来，我每次回老家，你最惦记的还是想方设法做各种好吃的。你是恨不得在那几天时间里把我一年的亏空都补回来。你做事很慢，却又极其讲究和精细，所以你几乎从早到晚都站在厨房，吃完上顿忙下顿，那个时间与精力的巨额投入，总让我们感觉惊悚。如果我们要来做呢，你要么不满意要么不放心，从不能对我们放手。似乎忙忙碌碌一辈子，就为了忙每天三顿饭，这是多少妈妈们的生活现实。其实我每次回去，多么希望我们有别的过法，让那些天有别的打开方式，我们早就不在乎吃了，真不想还看着你为做饭所累。

我回去的时候，每顿饭菜你都准备得太多了。面对那些被倒在泔水盆的饭菜，我们都会有犯罪感与虚空感。你知道这样会令我们不快，便会在饭桌上奋不顾身地劝菜劝饭。你的惯用招数是，趁我们不在意时舀起一大勺肉和汤放进我们碗里。或者我们已放下筷子了，你又非要要给我们再添一勺饭。这种不由分说的强迫，常常会把我们弄得颇为恼火。再好的东西一旦成了强制，也会成为梦魇和负担。每次在我临走的前夜，你都会带着满怀的懊丧说，哎呀你这次回来我想和你好好拍拍话都没时间，光顾着做饭了。这样的话真是让我又灰心又绝望。因为下一次，还是一切照旧。我们都只会按自己的方式给予对方，都不会按对方需要的方式去爱对方。

妈妈，现在你一天天老了，却还是经常生活于失眠焦虑、生气发火中，总让自己陷入无穷无尽的烦恼中。那是你还想要掌控与操纵一切，却无能为力、不得其法的焦虑。我们也做过种种努力，但在你身上都无法奏效，因为我们改变不了你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感受世界的方式。我们所能给予你的，除了金钱，别的在你那里都难起到正面的理想的效用，所以我们愿意付出的钱之外的东西，也越来越有限。钱似乎能买来一点安顿，但是钱，却难以解决我们之间悬置的那些问题。

你和我们几个孩子的关系，一直都是难亲又难疏。可能我们家人的问题是，个个都想控制别人，但是谁也不愿听谁的，总是很容易就争执起来，每个人都习惯于说狠话、重话，最后伤人伤己。年长之后我才明白，只有温柔的内心，才能感受温存的世界。可是不会温存，好像是我们的胎记。妈妈，你是我们或多或少的另一面。你是我们的镜子，是我们的鞭子。是我们曾经的糖，是我们现在的药。学会更好地相爱，是我们一生都需要继续学习的功课。爱你，是我们内心的需要，也是自我圆满的途径。让我们学会心平气和地接受彼此吧。妈妈，我希望你在余生的每一天，都能轻松，知足，快慰。我多希望你能明白，幸福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品质。希望你能尽可能地把一切怨恨不快都放下，保养好身体，别的都不要无谓地操心。相信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福的，那也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所致。祝健康快乐！

◎姓名：魏振强（编辑、著名作家）

◎年龄：60后

◎现居：安庆

妈妈：

前几天，给你电话，你刚刚和父亲、二叔、三叔一道，从村庄前的兰花桥村回来。你说了一个名字，说他“请死”了（上吊身亡），我问他是什么人，你大概又怕我怪罪，赶忙解释：“你从小就离开家，不认得他，他是你奶奶的弟弟，你奶奶还在世，我们不能不去送送吧？”我有些难过。每一个人自杀的老人背后肯定有着屈辱和自尊。我也没想怪你。那位老人是我奶奶的胞弟，是我父亲的亲舅舅，跟我们全家除了你之外的人，都有血缘关系，再说，即使没有这层关系，就算邻村的一个熟人，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你去给他送最后一程，也合常理，但问题是，你早已年过七旬，动辄风里来、雨里去，吃得消吗？

年前，天气十分寒冷，我给父亲打电话，没想到你们正在合肥。父亲说，姑奶奶在合肥的一家养老院被一个人推倒了，生命垂危，推她的那个老人脑子不大正常，九十多岁的姑奶奶被他这么一推，就再也没有醒来，而可气的是，养老院却把这事推得一干二净。后来，你接了电话，声音尖锐，我能感受到你对养老院方面的怒气，我说我来想办法，说了一通之后，你的怒气慢慢轻了。过了十几天，姑奶奶去世了。你们带着冤屈，带着悲伤，把她送回老家安葬。后来你在电话里提到的那几个词验证了我的猜测，这就是“伤心”和“愤怒”——对长辈不明不白死去的伤悲，对人世薄情的愤怒，然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有不甘，有无助，更有“认命”。

你还跟我说过一件事，关于长英。我记得她，外婆的侄女儿，我小时候也叫她姨娘，她嫁到外婆的村庄就是外婆做的媒。在外婆看来，她比你的命更苦，你自幼失去父亲，可是长英姨娘自幼就父母双亡，是靠她的叔叔养大的。外婆对她亲，你对她更亲。外婆去世二十多年了，但你年年都去那个村子，一年好几趟，多半是为了看她，一路转车，一路呕吐。长英的老伴去世时，你去陪她守灵，夜半，长英姨娘睡着了，客厅的灯泡砰地炸碎了，院门被风呼啦吹开，你真的认为姨父的魂灵回家了，但你忍着恐惧，没吱声，怕惊醒了长英姨娘，又悄悄地关了门，在黑暗中捱到天明。

妈妈，我知道你自幼历经苦难，对在苦难中的一切给予你帮助的人念念不忘；我知道，你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一直想给予他人关怀；我知道，你早早地丧失父亲、哥哥，对亲人，对亲情比别人更珍惜；我还知道，你有着农村老太太身上那种常有的柔韧，还有着一些人没有的那种自信和通达，你总想看到那些年迈的老人、特别是家中的亲戚生活得更好一些，为他们牵肠挂肚，为他们亲力亲为，可是你再自信，能量再大，能顾得过来吗？你一生都没走出几次远门，不了解人世的险恶，看不透人心的丑陋，你还像少年一样，把人世看得那么美好，想靠一己之力救他人，能行吗？

说了这么多，不是抱怨你，只是想告诉你：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就是对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最好的爱护和支持；把想要关心的人和事告诉我们，让我们去做，那是我们对你的最好报答。愿你和天下的老人没有牵挂，愿你和天下的老人夜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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